详尽——《书谱》全篇注释、翻译

《书谱》历来是作为经典书论流传下来的，最然近几十年其书法地位逐渐上升，但其理论价值始终要更重要于其书法价值。而真正写草书的人也明白，在书写过程中，对内容的熟练程度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决定你的书写水平，试问歌词都不理解的前提下，怎么能完美地诠释一首歌曲，所以，就算单纯喜欢写《书谱》也要理解其内容，熟读其文本。

关于注释《书谱》的资料很多，全文白话翻译也有过，但我始终觉得，如果不能把注释详尽、再把注释可能表达的若干种情况一一都翻译出来，还是会有所疑惑，故而查阅了当代几种权威资料，将《书谱》做了全篇完整的注释与白话翻译，并且做了五节课的视频讲解。虽然工作未必无误，但终究对大家会有所帮助，假使有所失误，后学好事者必能匡正我的过失。正如孙过庭所说；“不揆庸昧，辄效所明；庶欲弘既往之风规，导将来之器识，除繁去滥，睹迹明心者焉。”

另外如果想要我讲解视频课链接的，可以加我的微信，免费分享给大家，这期的内容比较长，我就把微信二维码放在前面了，欢迎大家收藏、转发，并最好不要让我的工作积灰。

夫自古之善书者，汉魏有钟张之绝，晋末称二王之妙。王羲之云：“顷寻诸名书，钟张、信为绝伦，其余不足观。”可谓钟、张云没，而羲、献继之。又云：“吾书比之钟张，钟当抗行，或谓过之。张草犹当雁行。然张精熟，池水尽墨，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谢之。”此乃推张迈钟之意也。考其专擅，虽未果于前规；摭(zhi2)以兼通，故无惭于即事。

1. 顷寻诸名书，钟张信为绝伦：顷，近来；信，确实；绝伦，没有可以类比的，即无与伦比；伦，辈、类。比此句见于张彦远《法书要录》卷二南朝虞龢《论书表》载。孙过庭早生张彦远150年左右。

2. 云没：云为语气助词；没，通“殁”，死亡。

3. 抗行：抗衡并行。这里“行”旧读仄声，表品性，抗行指高尚的行为，又意相等、不相上下。详见商务印书馆《古代汉语词典》一版24印868页“抗行”。

4.雁行：居于前列。这里“行”读“航”音，表示大雁以次第飞行，有秩序则分先后，故指代前列，这里王羲之说张芝的草书比他要好，故后文说如果我也像他那么用功，不一定不如他。见商务印书馆《古代汉语词典》一版24印1818页“雁行”。《通雅·释诂》：“雁行，犹颜行......前行曰颜，通作雁”。抗行，有人认为这句话比较的是钟繇和张芝的水平，但联系上下文可知，此说不通。

5.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谢之：耽，沉迷；谢，不如。引号内整句话《晋书·王羲之传》与《法书要录》卷一有载。

6.推张迈钟：推，推崇；迈，超越。

7.专擅：古汉语词典释专权擅断，但“擅”有擅长之意，专擅在这里可能指王羲之的专长，或是成就。

8.未果于前规：这里的果指实现、达到。整句话的意思是，没有达到前人的规范。这里孙过庭似乎认为王羲之不如钟繇和张芝，或者说王羲之没有达到前人所树立的书法的最高标准。又有《尔雅·释诂》：“果，胜也”，表示胜过，把达到换成胜过，意思即变，未果就从“不如”变成了“不胜于”，整句话就变成了“没有超越前人所树立的书法最高标准。”。

9.摭以兼通，故无惭于即事：摭，拾取，引申为汲取，表示王羲之汲取众家所长；惭，惭愧；即事；当下的事，指王羲之的评论。这句话的意思是，因为（王羲之）融会贯通众家所长，也能无愧于（王羲之对自己）的评论（或无愧于他的盛名）。

译文：

自古以来的书法家，从汉朝至三国时期，钟繇(yao2)和张芝的书法最为超绝。到了东晋末年，王羲之和他的儿子王献之的书法被广称绝妙。王羲之说：“近来我搜集并研究了众多的名家书法作品，钟、张的书法确实达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其余的就不值得一看了”。可以说，钟、张死了以后，王羲之父子继承了他们的书法地位。王羲之又说：“我的书法和钟张相比，比钟的不分上下，有人说我超过了他。张芝的草书要超过我，是因为张芝的笔法精熟，为练书法曾把池塘的水都洗黑了，假如我也这么用功，未必就不如他”。这是王羲之推崇张芝又认为自己超越钟繇的意思。考察王氏的专长，虽然没达到（或释为：没有胜过）前人所树立的规范（或释为：不如钟、张），但他能够博采众长，融会贯通，也无愧盛名（或释为：无愧于他对自己的论述）。

评者云：“彼之四贤，古今特绝；而今不逮古，古质而今妍。”夫质以代兴，妍因俗易。虽书契之作，适以记言；而淳醨(li2)一迁，质文三变，驰骛沿革，物理常然。贵能古不乖时，今不同弊，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何必易雕宫于穴处，反玉辂（lu4）于椎轮者乎！

1. 评者云：引号内的这段评论见于虞龢《论书表》，评者应指虞龢。

2. 四贤：指钟张二王。

3. 特绝：特，不平常；绝，举世无双。用今天的话说“特别牛逼”。

4. 逮：达到，引申为比得上。

5. 质：质朴。

6. 妍：妍美。

7. 质以代兴，妍因俗易：这里是古文中的互文修辞，“质”和“妍”是随着“代”和“俗”的变化而变化的，释为：质朴和妍美的审美观随着时代的不同而分别受到推崇。

8. 书契：指文字或凭据，这里是书写文字之义。书，文字，抑或书写；契，刻。书和契是文字记录的两种方式。

9. 淳醨一迁，质文三变，驰骛沿革，物理常然：淳通“醇”，指味道醇厚的酒；醨，味道轻薄的酒；质，质朴；文，华丽，有文采，与质相对；驰骛，奔走，奔驰；沿革，沿袭与变革；物理，万物运行的原理；迁、变；变化。这里醇醨指的是风俗，《旧唐书·文苑传序》有：“世代又文质，风俗有淳醨......”，这里用风俗的变化比喻艺术作品风格的变化。

8. 古不乖时，今不同弊：乖，违背，不协调；时，时代需求。这句话的意思是，学古而不违背这个时代的需求，学今而不流于时弊。《书谱》中的这句话其实阐释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道理，古的东西有时候不符合这个时代的需求，也是没意义的；而这个时代大行其道的东西也不能盲从，否则会成为时代的炮灰，少数带头者的垫脚石。

9.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语出《论语》，指质朴和华美应该同时存在并配合融洽，才能写出完美的书法。

10. 易雕宫于穴处，反玉辂于椎轮：易，更换；反，回归；雕宫，华美舒适的宫殿；穴处，上古穴居；玉辂，古代帝王之车，指华丽的车；椎轮，上古车轮无辐，指草创时期的车。《文选》：“若夫椎轮为大辂之始，大辂宁有椎轮之质？”后来椎轮引申为草创之意。

译文：

11. 评论者说：“钟张、二王是四位了不起的大书家，古今超绝。但今（二王）不及古（钟张）是因为古的特点是质朴，而今的特点却是妍美”。质朴和妍美却随时代和习俗不断变化。虽然书写文字是为了记录语言；然而，正如社会风俗有醇厚与浮薄，质朴和华丽也是多变的，随着时代的发展，他们之间相互继承，又有所改变，每个时代呈现出不同的偏重，这是事物发展的普遍规律。关键在于学古要不违时宜，学今要不流于时弊。所谓：“文采和朴实配合适宜，才能成为品德高尚的人。” （质朴和华美应该同时存在并配合融洽，才能写出完美的书法。）何必本来有雕梁画栋的宫殿不住，有美玉装饰的豪车不乘，而去刻意住在洞穴里，乘轮子都没有完善古车呢。？

又云：“子敬之不及逸少，犹逸少之不及钟张。”意者以为评得其纲纪，而未详其始卒也。且元常（钟繇）专工于隶书，伯英（张芝）尤精于草体，彼之二美，而逸少兼之。拟草则馀真，比真则长草，虽专工小劣，而博涉多优；揔其终始，匪无乖互。

1. 又云：引号内评论出自于南梁武帝《观钟繇书法十二意》。

2. 意者：或许，恐怕。《汉书文·帝记》：“意者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过与？”详见商务印书馆《古代汉语词典》一版24印1860页“意者”。有人认为意者是“我以为”这样也解释得通。

3. 纲纪、始卒：这里取纲要义，引申为大概，与下文引申为详细情况的始卒相对。

4. 隶书：这里千百年来纷争不断，有说是隶书，有说其实指的是楷书，但我们可以认为这是“工稳一类”的书体，和下文草书形成一个互补的关系，其实是说王羲之既能工稳也能挥洒。但从传世真迹来看，指楷书应该更合理。

5. 拟草则馀真，比真则长草：这里的拟、比都是比较的意思，意思是说，与张芝相比王羲之的真书更佳，比钟繇则王羲之的草书更胜。这里草书真书代指张芝和钟繇。

6. 揔其终始：整体而论，揔即总。

7. 匪无乖互：匪，通非，表否定；乖互，不和谐，互差错，乖互合为差错之意，《后汉书·乐恢传》：“天地乖互，众物夭伤。”

译文：

评论者又说：“王献之同王羲之的差距，就象王羲之同钟繇、张芝的差距一样。”恐怕（我认为）这只是说了个大概，却不是真正的了解这两种差距之间的详细情况。因为元常（钟繇）擅长隶书，伯英（张芝）精通草体，两人最拿手的本领，而逸少（王羲之）集于一身。比张芝他又能写真书，比钟繇他又能写草书，虽然从专业和精通方面看有一点小不足（意思是真书比不上钟繇，草书比不上张芝），而王羲之较钟张更全面，涉足更广泛。总的来讲，他们各有长短。

谢安素善尺牍，而轻子敬之书。子敬尝作佳书与之，谓必存录，安辄题后答之，甚以为恨。安尝问敬：“卿书何如右军？”答云：“故当胜。”安云：“物论殊不尔。”子敬又答：“时人那得知！”敬虽权以此辞折安所鉴，自称胜父，不亦过乎！且立身扬名，事资尊显，胜母之里，曾参不入。以子敬之豪翰，绍右军之笔札，虽复粗传楷则，实恐未克箕裘。况乃假託神仙，耻崇家范，以斯成学，孰愈面墙！后羲之往都，临行题壁。子敬密拭除之，辄书易其处，私为不忝（恶）。羲之还，见乃叹曰：“吾去时真大醉也！”敬乃内惭。是知逸少之比钟张，则专博斯别；子敬之不及逸少，无或疑焉。

1. 尺牍：信札，古代写信用一尺左右长的木片，称尺牍，后来有了纸，但是这种称谓也被沿用。

2. 轻子敬之书：这里要解释一下，谢安十分呵护王献之，两人关系融洽，所以轻子敬书可能出自谢安的客观评论，而非嫉妒或是其他外因。

（谢安轻子敬之书，或为流传过程中的误读和偏差。唐代李嗣真《书后品》有“故谢安石谓，公当胜右军，诚有害于名教，亦非徒语耳”的记载。以此言之谢安认为子敬之书不逊其父，甚至已经超过右军。记载，谢安在太极殿建成后，“欲使献之题榜，以为万代宝”，便是极重子敬之书法的有力佐证。）

（其实此处孙过庭对王谢对答的记载未必准确，《世说新语》中子敬的回答是“故当不同”，唐代许嵩《建康实录》里则又成了“故当不如”）

3. 辄：立即。表未收藏书信，马上在原书信后面就回信送回。

4. 恨：这里恨应为遗憾，王献之对爱戴自己的长辈不应是恨，应该是未能受到长辈对自己书法的青睐感到遗憾、不安。如解释为痛恨，那结合王献之和谢安的关系，则把王献之立为负面角色了，但以孙过庭把王献之立为负面典型的心态来看，翻译成“恨”也无碍。

（题后答之，似乎成了谢安不重子敬之书的表现和证据。然，《论书表》中同时又记载了“羲之常自书表与穆帝，帝使张翼写效，一毫不异，题后答之”的轶事。由此可见，谢安对子敬佳书，题后答之，并不能说明不重子敬之书。）

5. 故：通“固”，本来

6. 物论殊不尔：舆论不是这样的

7. 敬虽权以此辞折安所鉴：权，权且；折，反驳；鉴，评价，意见。

8. 立身扬名，事资尊显：语出《孝经·开宗明义》：“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这句话的意思是，孝子以自己的为人处世来提高父母家族的地位。资，有助于。这里说王献之用踩自己的父亲来夸耀自己，是一种批评。

9. 胜母之里，曾参不入:曾参坐车到了巷子前，但因为这个巷子名字叫胜母，他觉得这个名字不好所以就没进去，掉转车头走了。

10. 豪翰、笔札：都指书法作品。豪，通“毫”，毛笔。

11. 绍：继承。

12. 楷则：规范。

13. 未克箕裘：未能继承家业。语出《礼记·学记》：“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克，能够，这里“克”有译为“胜过”，但联系上下文还是译为不能够达到家传的水平比较好，不能胜出则有“平等”的含义，前文后文并没有体现这样的意思；裘，皮制的衣服；箕，竹制的簸箕。意为；优良的冶炼工人培养弟子，必让弟子先学缀裘，明白修补的道理；优良的制弓工人必先让第子学习编织，以掌握如何让竹条盘曲。这句话形容王献之连基础都没有过关。

14. 假託神仙：王献之曾说自己的笔法为神鸟所传。王献之《飞鸟帖》云：“臣年二十四，隐林下，有飞鸟左手持纸，右手持笔，惠臣五百七十九字，臣未经一周，形势仿佛，其书文章不续，难于究识……”

15. 家范：家传的榜样。

16. 斯：代指王献之的言论和学习态度。

17. 孰愈面墙：怎么比得上面墙之人呢？面墙，指不学无术之人，出自《尚书·周官》：“不学面墙，莅事惟烦。”意为人如果不学习，就像面对着墙一样什么都不曾看见，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18. 私为不忝：原释为“恶”，启功先生认为是“忝”。从草法来看，个人认为这里是个“忝”不是“恶”，从草法和意思来讲更正确，从启功先生说。忝，有愧，表示王献之擦去了父亲的字重新写了一遍一点也不惭愧。但这件事包世臣在《<书谱>辨误》中认为不真。

19. 或：副词，丝毫，稍微。

谢安向来就善于写尺牍书，但是却瞧不上王献之的书法。王献之曾写了一幅（自己感觉）好的书信寄送谢安，并要谢安务必保存起来，谢安收到信却立马在后面书写回信，王献之深为遗憾。谢安曾经问王献之：“你的书法比你父亲的如何？”王献之回答说“当然胜过他”。谢安说：“众人的说法却不是这样”。王献之又回答说：“那些人懂得什么”。就算王献之这么说是为了反驳谢安的看法，但自称胜过父亲，这不是太过分了吗？而且孝子要以自己的为人处世获得成功，使父母的家教品性得到彰显。当年曾参路过一个名为胜母里的地方，因为这个名字有悖孝道而不肯进去。王献之就算继承了王羲之的笔法，但也是粗疏地掌握了书法规则，实际上并没有能够完全继承家学。何况他还假托神仙，说自己的书法是神仙所授，耻于推崇家学。像他这种态度，还不如不学呢。后来，王羲之去往都城，临走的时候在墙上写了字。王献之偷偷地把字擦掉，重新写了相同的内容，自己却毫无愧疚。王羲之从都城回来，见了这些字叹道：“我走的时候真是大醉了，怎么写成这个样子”。王献之此时才暗暗感到很惭愧。通过以上这些可以知道，王羲之与钟张的差距，是指专精与多能的差别；而王献之比不上王羲之，这是毋庸置疑的。

余志学之年，留心翰墨，味钟张之馀烈，挹(yi4)羲献之前规，极虑专精，时逾二纪。有乖入木之术，无间临池之志。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姿，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有非力运之能成；信可谓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一画之间，变起伏于峰杪(miao3)；一点之内，殊衄挫于豪芒。况云积其点画，乃成其字；曾不傍窥尺犊，俯习寸阴；引班超以为辞，援项籍而自满；任笔为体，聚墨成形；心昏拟效之方，手迷挥运之理，求其妍妙，不亦谬哉！

1. 志学之年：15岁。出自《论语·为政》：“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所以后代称15岁为“志学之年”。

2. 翰墨：笔墨，引申为书法。翰，毛笔。

3. 味钟张之馀烈，挹羲献之前规：味，体味，玩味；余烈，遗绪，指前人留下的功绩，德业；挹：原指获取水的动作，这里指汲取、学习。《诗·小雅·大东》：“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此句亦上下互文，体味、学习四位贤人的法书。

4. 极虑专精；极虑，竭尽思虑；专精，孙过庭以草书传世，此处所指的专精，应该指深入学习钻研草书。

5. 逾：过了。

6. 二纪：一纪十二年。岁星一周为一纪。

7. 入木之术：以王羲之写字入木三分为典，表示功力精深。

8. 观夫悬针垂露......临危据槁之形：这一组自然景观用于形容结字，把结字贴合与自然景观，抽象出来，让人产生联想。资，应为笔误，原字应为“姿”；绝，断裂；颓，崩塌；据，倚靠；槁，枯木。

9. 或若崩云......顿之则山安：此处用自然景观形容笔法，把不同形态的笔画抽象为自然景观。

10. 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此句用来形容用笔精微的地方。纤纤，纤细。

11. 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此处用于形容章法稀疏的地方。落落，稀疏。

12. 力运：人力，对上句“自然”。

13. 信：实在。

14. 由：根据，此处指笔法结构的原理。

15. 一画之间，变起伏于峰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豪芒：锋，笔锋。《书谱》中“锋”多作“峰”；杪，末端；殊，区别；衄，笔锋的扭转，多指逆锋圆笔；挫，按笔改变方向，表示运用方笔。此句亦互文，表示点画中无论是粗细的起伏，还是方圆的扭挫，都从笔锋尖端开始，表示由点及面，而不是糊涂乱抹。

16. 况：比起

17. 云积：云，语气助词，无意义；积，堆积，此句指不讲究结构，只是把点画堆积成字。

18. 傍：多释通“旁”，意为接近，实际“傍”也有接近靠近的意思，此句指近距离观察法书并临习。

19. 引班超以为辞:《后汉书.班超传》: “(班超)家贫，常为官调书以供养。久劳苦，会辍业投笔曰:'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候，安能久事笔砚间乎?此句谓不能专精学书者以班超为借口。

20. 援项籍而自满:《史记.项羽本纪》:“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此句指不肯学书或书法不佳者，援引项籍不肯学书的故事来聊以自慰。

21. 心昏拟效之方，手迷挥运之理：昏，糊涂；拟效，模拟仿效，临摹；挥运，指运笔。

译文：

我从十五岁（少年时代）开始，就注重书法的学习，体味、学习钟张二王的成就与规范，并在专精（草书）上下了很大功夫，已经二十余年了。虽然我没能达到入木三分的功力，但以张芝墨池为榜样的志向从未间断。他们结字中有悬针垂露的差异，有奔雷坠石的雄奇，有像鸿鹄飞于天上，走兽惊骇奔跑，鸾鸟起舞，长蛇惊动一样，有绝岸颓峰，有遇到危险倚靠枯木体势；用笔时而浓重得象崩云，或轻细得象蝉翼；引导开来，仿佛泉水在流注；抑顿下去，又像山一样安稳；笔法细微处，恰似新月出现在天涯；章法疏落处，有如群星分布在银河；简直是天地造化之工，那里是人力所能为！实在可以说是智慧和技巧的完美结合，心和手同时畅快淋漓的表达，动笔之前已有成竹在胸，一笔下去必有它的根基。点画的轻重方圆都由笔尖的细微处开始变化。比起那些单单是积累点画堆积成字，从来就不认真研习尺牍，俯下身来练习很短时间。以班超投笔从戎的事迹为借口，拿项羽不愿学书的故事作理由。胡乱乱抹，点画只是墨堆积在一次丝毫不见笔法。心里不明白临摹的方法，手上不知道用笔的道理，就想把字写好，岂不是荒谬吗？

然君子立身，务修其本。杨雄谓：“诗赋小道，壮夫不为。”况复溺思毫厘，沦精翰墨者也！夫潜神对弈，犹标坐隐之名；乐志垂纶，尚体行藏之趣。詎(ju4)若功宣礼乐，妙拟神仙，犹埏(shan1)埴(zhi2)之罔穷，与工炉而并运。好异尚奇之士；玩体势之多方；穷微测妙之夫，得推移之奥赜(ze2)。著述者假其糟粕，藻鉴者挹其菁华，固义理之会归，信贤达之兼善者矣。存精寓赏，岂徒然与？

1. 君子立身，务修其本：语出《论语·学而》：“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者也，其为仁之本与？”这里本指的是个人品德。

2. 杨雄谓......：扬雄(公元前53-公元18): 字子云，蜀郡成都(今四川成都郫县)人，西汉文学家。以文章名世，成帝时召对承明庭，奏《甘泉赋》《校猎赋》《长杨赋》等。拜为郎，给事黄门。后仕王莽，为大夫，又著《太玄》《法言》《方言》等。其中《法言》云:“或问:'吾子少而好赋? 日:'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后人辑有《扬子云集》。这里说诗词尚且是小道，引起对下文“书法”这个看起来更小道的讨论。

3. 况复溺思毫厘，沦精翰墨者也：况复，表反问，可以翻译为更可况；溺思、沦精：心思沉溺；毫厘、翰墨，指书法。这句话也是互文，更何况计较毫厘之间技术的书法？整句话用以形容书法其实是更小的道。

4. 潜神对弈：用心下棋。

5. 犹标......之名：尚且能够标榜......的美名。

6. 坐隐：下围棋的雅称。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杂艺》，“围棋有手谈、坐隐之云。”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巧艺》，“王中郎(即王坦之，官居北中郎将)以围棋为坐隐。”盏弈棋时两人对坐，专心致志，别事不闻不问，犹如隐居，遂得此名。

7. 乐志垂纶：喜欢钓鱼。嵇康《兄秀才穆入军赠诗》：“流磻平皋，垂纶大川。”传姜太公于渭水隐居钓鱼，后来以垂纶比喻隐居。

8. 尚体......之趣：尚且能够体验......的乐趣。

9. 行藏：语出《论语.述而》:“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这里所指行为人仕，藏为归隐。

10. 詎若：何况。讵，表反问。

11. 功宣礼乐：指书法有宣扬礼乐教化的作用，有把“宣”释为“定”则不通。

12. 妙拟神仙：指书写时有造物主般的享受。

13. 犹埏埴之罔穷，与工炉而并运：埏，以水和土；埴，细腻的黄黏土；罔，无；工炉，烧制陶器（浇筑铁器）的火炉。整句话指书法变化无穷，就像用泥土捏成器具烧成变化无穷的器皿一样。承接上句如神仙随心所欲造物的乐趣。

14. 好异尚奇之士；玩体势之多方：好异尚奇，喜好奇异；方，形态。

15. 穷微测妙之夫，得推移之奥赜：穷，穷尽；测，推演；推移，转化演进；奥賾：奥妙。

16. 著述者假其糟粕，藻鉴者挹其菁华：藻鉴，品评。这句话以轮扁斫轮的典故，表达了书法欣赏和学习的最高方式，就是不去斤斤计较于外在形态，而是体味它的精神和情感。典故见于《庄子·天道》。轮扁斫轮是庄子虚构的一个故事。它通过轮扁讲述自己砍制车轮的体会，总结了书本当中“言”和“意”的关系。指出，读书之重，应在意，而不在言。不能执迷于书面文字，而应该推敲言外之意。所谓得意而忘言。要想明白书中的真谛，要破除语言和文字带来的束缚。就如同斫轮的老人一样，真正的会心之意，言外之意，往往是文字所难以描述了。这正是学好书法的关键所在。

17. 固义理之会归，信贤达之兼善者矣：义理，符合一定道理的准则；会归，凝聚。这句话直接承接上句，表达了“轮扁斫轮”这种“体悟”的本领是贤达都应该具备的，与领会书法同理。

18. 存精寓赏：存，保存；精，精神、精力；寓，寄托；赏，鉴赏。

译文：

然而君子处世，最要紧的是修养品德。杨雄说：“”诗赋是小道，大丈夫不愿把它当作自己的事业。更何况计较毫厘之间技术的书法？专心下棋，尚且能够标榜“坐隐”的美名；喜欢归隐，也能体会到出世入世的乐趣。更何况书法还能宣扬教化，使人们得到造物主般创造无穷变化的乐趣，就像用泥土捏成器具烧成变化无穷的器皿一样。（书法）能使喜好怪异奇特的人玩味多种体势变化；喜欢穷尽奥妙的人，尽得推演奥妙的乐趣；就像著书立说不能一味引用可见的语句，而不汲取内在的思想与感受，书法学习也不单单是模仿形态而不去体味作品的整体情感和作者的丰神。肯定地讲，这种“体悟”的本领是任何贤达都应该具备的，书法就能培养这种能力。把功夫（精神）下在这种方式下的鉴赏当中，怎么会是徒劳的？

而东晋士人，互相陶淬。至于王谢之族，郗庾之伦，纵不尽其神奇，咸亦挹其风味。去之滋（“资”所改）永，斯道愈微。方复闻疑称疑，得末行末，古今阻绝，无所质问。设有所会，缄秘已深。遂令学者茫然，莫知领要，徒见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或乃就分布于累年，向规矩而犹远，图真不悟，习草将迷。假令薄能草书，粗传隶法，则好溺偏固，自阂（he 2）通规。詎知心手会归，若同源而异派；转用之术，犹共树而分条者乎？

1. 陶淬：亦释“陶染”，相互熏陶之意。淬和染草书完全一样，据载，“互相陶淬”是当时士人的一种风尚。陶：陶冶，淬：浸染。“互相陶淬”用现代话说就是互相发现对方的闪光点，加以提炼，品评宣传。这种品评宣传有褒有贬。《世说新语》就是东晋士人互相陶淬的产物。东晋这一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有其特定的文化氛围，即后人所说的“晋风”。

2. 王谢之族，郗庾之伦：王、谢、郗、庾均为东晋大族，其子弟多身居高位，书法上亦多有造诣。其中王家的王导、王羲之、王献之，谢家的谢尚，谢奕、谢安，郗家的郗愔，庾家的庾亮都是书法名家。亦互文，表示王、谢、郗、庾四家族这类位高权重的人。族、伦，释为辈、类，意义相近。

3. 纵不尽其神奇，咸亦挹其风味：两个“其”都代指名家高妙的书法；咸，都。

4. 去之滋永：距离东晋这些人愈加久远。之，代指东晋这个时代和名家；滋，愈加。

5. 斯道：指的是晋代的书法氛围。

6. 方复：加之，表转折。

7. 闻疑称疑，得末行末：闻，听闻；得，获得；称，称赞；行，实践。整句话的意思是，听到有问题的言论，得到不好的方法也去称赞、实践。设：假如，假使。

8. 缄：封闭，隐秘。古代书信封口曰“缄”，“三缄其口”即此用。

9. 或乃就分布于累年，向规矩而犹远：或，有的人；就，接近，这里引申为沉溺于；分布，指结构、章法安排。整句话指有些人研究结构、分布（章法）数年之久，看似越来越规矩，实际离书法的真谛还很远。

10. 图真不悟，习草将迷：图、习，都指学习，图，谋取，这里引申为学习。真书写不好，草书也学不好。

11. 薄能草书，粗传隶法：薄、粗，都指浅薄粗疏；隶，这里应指楷书。

12. 好溺偏固，自阂通规：按现代汉语语序应是偏固溺好。偏，片面；固，固执；溺，沉溺；好，爱好。指一味沉溺于自己擅长那点东西，不去寻找书法的通理。阂，阻隔。整个“图真不悟，习草将迷。假令薄能草书，粗传隶法，则好溺偏固，自阂通规。”是解释“向规矩而犹远”的原因，就是因为太固执，不从“通规”看书法。

13. 詎知心手会归......犹共树而分条者乎:这句话依然有互文意向，指心和手的配合就像使和转的配合一样，他们之间就像一个主干分出的不同枝杈，一个源头派生出的不同分工一样，共同组建成一幅完整的书法作品。书写时不能单单指注重手上功夫，不注重心理的表达，手和心的配合是导致转、用等动作变化运用的原因。这句既是对上文“好溺偏固，自阂通规”批评的解释，又是引起下文对于何种书体、技法“通规”介绍的引导。

译文：

东晋时期的士大夫们，是互相熏陶的。像王、谢、郗、庾这样大家族中的人，纵然有的人写的不像往二王那样水平高妙，也能一定程度上吸取他们的风采。但那个时代离现在愈加遥远，那个时代高妙的书法环境的影响也越来越小了。再加上一些人听到有问题的言论，得到不好的方法也去称赞、实践。古今隔绝，没办法向先贤当面请教。就算一些人虽然有点体会，也当作秘密一样。这样使得许多有爱好书法的人得不到要领，只能看到优秀作品的美妙，却不知道如何也能写的像他们一样高妙。有些人研究结构、分布（章法）数年之久，看似越来越规矩，实际离书法的真谛仍然很远。（这是因为他们）学楷书没有什么领悟，练草书也一样会迷惑。有的人即便是粗浅地写点草书、楷书法则，却又只研究自己擅长喜欢那些东西，而不去开阔眼界，从更高的维度学习、看待书法。岂不知心和手的配合就像使和转的配合一样，他们之间就像一个主干分出的不同枝杈，一个源头派生出的不同分工一样，共同组建成一幅完整的书法作品

加以趋变适时，行书为要；题勒方畐，真乃居先。草不兼真，殆于专谨；真不通草，殊非翰札，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草乖使转，不能成字；真亏点画，犹可记文。回互虽殊，大体相涉。故亦傍通二篆，俯贯八分，包括篇章，涵泳飞白。若毫厘不察，则胡越殊风者焉。至如钟繇隶奇，张芝草圣，此乃专精一体，以致绝伦。伯英不真，而点画狼藉；元常不草，使转纵横。自兹己降，不能兼善者，有所不逮，非专精也。

1. 加以趋变适时：前面省略主语“将各种书体”，趋，趋势；变，变化；适时，适应当下的情况。

2. 题勒方畐：题字刻碑。题，题写；勒，刻；方畐，方形笺册，指重要的文书，诰文。

3. 殆：通“怠”，懈怠。

4. 殊：绝。

5. 翰札：引申为优秀的书法作品。

6. 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点画，这里指组成一个字的必要部分；使转，可以看作用笔的技巧以及形成的回环勾连；形质，实质，本体；情性，表达出的情感、风神。这段话的意思是，真书的连带回环是表现技巧、情感的媒介，主体是一点一画，而草书与之几乎相反，回环曲折的线条组成一个字的最重要部分，类似点、折这种短短的节奏点体现的是情感变化。

7. 草乖使转，不能成字；真亏点画，犹可记文：这句话的意思是，草书的使转如果弄错了，就不成字了，但真书的点画功力不足，却仍然可以认出来。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方畐”之类的东西为什么要用真书。

8. 回互虽殊，大体相涉：回互，转化，变化，互相影响。这里指的是真书和草书的点画使转虽然有所区别，但是还有很大关联，基本笔法相同。

9. 故亦傍通二篆，俯贯八分，包括篇章，涵泳飞白：二篆，指前秦文字大篆和秦以后的篆书小篆，当时人几乎见不到简书，故大篆多指金文和《说文解字中》的古文；八分，指隶书；篇章，章草；飞白，一种特殊的字体，类似枯笔，但多用大字（飞白是书法中的一种特殊笔法，相传是书法家蔡邕受了修鸿都门的工匠用帚子蘸白粉刷字的启发而创造的。东汉灵帝时修饰鸿都门，匠人用刷白粉的帚写字，蔡邕见后，归作“飞白书”。它的笔画有的部分呈枯丝平行，转折处笔画突出，北宋黄伯思说："取其若发丝处谓之白，其势若飞举者谓之飞。"今人把书画的干枯笔触部分也泛称飞白，笔画中丝丝露白，像枯笔所写。汉魏宫阙题字，曾广泛采用。）；傍通，本义为四方通达，引申为兼通；俯贯，贯穿，贯通；涵泳，沉浸（涵泳是一个书面语词汇，为古代文论术语，指对文学艺术鉴赏的一种态度和方法，对文学艺术作品的鉴赏应该沉潜其中，反复玩味和推敲，以获得其中之味）。这里这四个词指的是学习、研究这四种书体，也是互文的一种。“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即此例。

10. 毫厘：细微的技术。

11. 胡越殊风：指差别像胡地和越地的风俗差别那么大，古代胡在中国北方，越在南方，指差别很大。

12. 伯英不真，而点画狼藉；元常不草，使转纵横：狼藉，散乱的样子，恰好符合草书的特质，不能规规矩矩，这里指张芝的草书没有被楷书的工稳束缚；纵横，指笔势奔放，这里指钟繇的楷书没有被法度束缚住，有草书那种奔放的气质。

13. 自兹己降：兹，这，此（也可指代钟张）；已，通“以”，直到现在，表示某时间点后。

14. 逮：比得上

译文：

如果要根据情况的变化灵活记录的话，行书最好；提写匾额或方幅用于比较庄严的场合，真书为先。写草书没有楷书的功夫，失于精谨；写楷书没有草书的气质，也不能算好的书作。真书的连带回环是表现技巧、情感的媒介，主体是一点一画，而草书与之几乎相反，回环曲折的线条组成一个字的最重要部分，类似点、折这种短短的节奏点体现的是情感变化。草书如果使转发生失误，就不能算正确的字，真书在点画形态上有了缺陷，尚且能发挥出它记录的功用。真书和草书的点画使转虽然有所区别，但是基本笔法还是相互关联。所以（学习书法）应该兼顾通晓并深切研究大篆、小篆、隶书、章草、飞白书等各种书体。如果在他们的细微特点上没有关注，则很可能写完就如北胡和南越的风俗那样差别巨大。至于钟繇的楷书奇绝，张芝的草书堪称圣品，这都是专精一体的结果。张芝的草书点画凌乱纵横，丝毫不见真书的束缚；钟繇的楷书使转开阔大气，但却不潦草（亦有释：张芝虽然不擅长楷书，但他的点画散乱一派真性情；钟繇虽然不擅长草书，但他的楷书的使转却像草书那样开阔大气）。自钟张后，就算专工一体的书家也达不到他们的水平，仍有所欠缺，也不能称他们专精某个书体。

虽篆隶草章，工用多变，济成厥美，各有攸宜：篆尚婉而通，隶欲精而密，草贵流而畅，章务检而便。然后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和之以闲雅。故可达其情性，形其哀乐。验燥湿之殊节，千古依然；体老壮之异时，百龄俄顷。嗟乎，不入其门，讵窥其奥者也！

1.工用：工，通“功”，功能。

2.济成厥美：济，成就，这里指相互促进，本义是渡河；厥，代词，其，指各种书体。

3.攸宜：攸，助词，相当于所，用在动词、形容词前，形成名词性结构。见商务印书馆《古代汉语词典》一版24印1891页“攸”；宜，合宜，适合。两字连用指每种书体各自的审美模式。

4.篆尚婉而通，隶欲精而密，草贵流而畅，章务检而便：尚、欲、贵、务分别翻译为以......为上、以......为追求、以......为贵、以......为要。总的来说，都是对这四种书体提出要求。检；检束，这里指草法准确。（婉：婉曲，通：通畅；精：精巧，密：严密；刘熙载《书概》说:“篆尚婉而通”，南帖似之；“隶欲精而密”，北碑似之。这里的隶书，当指真书而言，不指汉隶，刘熙载举北碑证之，也应是这个意思。梁武帝萧衍《古今书人优劣评》：钟繇书如云鹄游天，群鸿戏海，行间茂密，实亦难过。陶弘景《与梁武帝论书启》：又逸少学钟，势巧形密，胜于自运。“精而密”正指“势巧形密”而言。结合前文说，“旁通二篆，俯贯八分”，孙过庭在《书谱》中应以八分称汉隶，而《书谱》中的 “隶”应指真书。）

5.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和之以闲雅：风神、妍润、枯劲、闲雅是指给各种书体加上这些气息，以达到作者想表达的情感，即“达其性情，形其哀乐。”而凛、温、鼓、和在这里都不是本意，都有增加、使作品......的意思，但这几个动词又和后面的形容词完全贴合，可谓是孙过庭杰出文采的体现，更能让学习书法的人感同身受地理解孙过庭要表达的含义。凛，本义寒冷，引申为令人敬畏，合起来就是，为书法作品增加庄严的感觉；温，通“蕴”，积蓄，指为书法作品蕴养温润又不失华丽的感觉；鼓，本义为敲击，这里引申为鼓努，指为书法作品增加枯劲的感觉，使之苍辣有力；和，本义音乐和谐，这里有温和，协调的意思，指为书法作品调和闲情雅致。（和之以闲雅：和，和顺，谐和。《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节；发而中节谓之和。”以从容典雅使书法和婉。）

6.验燥湿之殊节，千古依然；体老壮之异时，百龄俄顷：验，验证；燥湿，干燥和湿润；节，节气；俄，短暂；倾短时间。这两句话都是倒装句，正确顺序为“验殊节燥湿”、“体异时老壮”意为：验证不同时节的干燥和湿润，体会不同年龄阶段的强壮和衰老。有将燥湿释为用墨的变化，释为法则，这里作者不取。这两句话的引申含义其实是，不同时节的燥湿，不用年龄段的身体状况，都是定数，如果把时间都用在这里，纯属浪费，这就像书法中的基本规律，引出下文“不入其门，讵窥其奥者也！”

虽然各种书体的功用多样，但如果想让他们的美发挥到极限，就要使它们更加符合他们各自的审美规范：篆书以婉转通畅为上，楷书以精致严密为追求，草书以流利畅快为贵，章草以准确简省为要义。然后分别为他们加以庄严的气象，蕴养温润且华丽的姿态，增强枯劲迟涩的用笔，调和闲雅的气质，使它们各成其美。这样才能让书家挥洒自己的情感，使作品表达出喜怒哀乐。体验不同节气的干燥和潮湿，不同年龄段的强壮和衰老，这些都是不变的，不能浪费太多时间在这种一定之规上。所谓“入门”就是知道这些不用研究的基本道理。

又一时而书，有乖有合，合则流媚，乖则雕疏，略言其由，各有其五：神怡务闲，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四合也；偶然欲书，五合也。心遽(ju4)体留，一乖也；意违势屈，二乖也；风燥日炎，三乖也；纸墨不称，四乖也；情怠手阑，五乖也。乖合之际，优劣互差：得时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笔畅。畅无不适，蒙无所从。当仁者得意忘言，罕陈其要；企学者希风叙妙，虽述犹疏。徒立其工，未敷厥旨。不揆(kui2)庸昧，辄效所明；庶欲弘既往之风规，导将来之器识，除繁去滥，睹迹明心者焉。

1. 又：表示递进关系，连接下文，可不翻译出具体意义。

2. 一时：这里表示不可重复的时机，可以翻译为有时。详见商务印书馆《古代汉语词典》1版24次1838页“一时”。

3. 乖、合：违背，表示不合自己的心意，与合相对；合，称心、满意。

4. 流媚：流畅而美好。（流媚：流畅美好，即流美。《书苑菁华》辑钟繇语：“岂知用笔而为佳也，故用笔者天也，流美者地也。非凡庸所知。”《衍极并注》引钟繇语：“笔迹者界也，流美者人也。”）

5. 雕疏：凋零粗疏，与流媚相对，雕通“凋”。（雕疏：雕，通凋。凋疏，凋零，粗疏。传王羲之《笔势论》说：“密胜乎疏，短胜乎长。”“不宜伤密，密则似疴瘵缠身，复不宜伤疏，疏则似溺水之禽。”疏、密是作品给人的审美感觉，又是写字的原则、方法。字法、行法、章法中，处处有疏密。所谓“疏可走马，密不容针”，二者相辅相成。过密、过疏，就成了毛病。）

6. 神怡务闲：没有俗务缠身，精神怡悦。

7. 感惠徇知：感谢恩惠，酬答知己。徇，通“殉”，为某种目的而死，引申为报答之意。

8. 纸墨相发：纸墨相互生发，搭配得当。发，生。

9. 心遽体留：心情急躁，动作迟钝。遽，仓猝，匆忙；体，实践，引申为动作，也可直接译为身体；留，滞留，延迟。

10. 意违势屈：违背意志，为形势所勉强。这里势不一定是权势，在一定场合下，没有强权逼迫也不得不应酬。

11. 称：称心。

12. 情怠手阑：兴致怠惰，笔感全无。这里手引申为笔感，或者是书写状态。

13. 乖合之际，优劣互差：当“乖”“合”交织的时候，它们的情况（不同乖合交织的情况）是有差别的。差：差别。

14. 时、器、物、志：时指气候，器和物都指书写工具，志指的是心情和意愿。

15. 萃：汇集。

16. 思遏手蒙：思路阻塞，手感蒙蔽。

17. 交臻：统计具备达。交，交融；臻，至，到。

18. 适：满足，畅快。

19. 所从：从所，表示下笔的依据。

20. 当仁者：能担得起“仁”的人，这里引申为书法家，或者写出了优秀作品的人。《论语·卫灵公》：“当仁，不让于师。”

21. 得意忘言：已经知道了要义，就不必要多言，这里引申为（大书法家）知道了书法的真谛。往往出于各种缘由不加明言。典出《庄子·外物》：“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妄言之人而与之言哉”。这里“当仁者”也不一定是出于自私而故意不言，而是有时“妙不可言”。（陶潜《饮酒》：“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意思是，知道了就不必言说，不知道者又不可言说。）

22. 企学者希风叙妙：企，希望；希，祈求，希望；风，原指流行的风尚，品质，这里引申为擅长书法的人；妙，奥妙。

23. 徒立其工：立，树立，设立，这里引申为叙述；工，工夫，这里指叙说书法奥义这件事。

24. 未敷厥旨：敷，陈述，这里引申为表述清楚；厥，代词，指书法的奥义；旨，宗旨，含义。

25. 不揆庸昧：我不忖度自己的鄙陋见识，引申为“鄙人不才”，表示自谦。揆，度量，揣测；庸昧，资质愚钝，才学浅陋，常用于自谦。

26. 辄效所明：辄，就；效，显示，展示；所，我所，省略主语。

27. 庶欲弘既往之风规，导将来之器识：庶，但愿；弘，弘扬；风规，风度规则；导，引导；器识；度量与见识。既往、将来引申为“既往之人”与“将来之人”，引申为先贤和后学。

28. 繁、滥：指多余的言论和虚浮的言论。

29. 睹迹明心：迹，痕迹，指的是这篇文章，表达看到这篇文章就能把书法的道理明白于心。

译文：

不同情况下写字，有称心和不称心的地方。称心的时候就能写的好，不称心就写不好。粗略地说起其中缘由，各有五种情况：精神怡悦没有俗事缠身，是一合；感人恩惠酬答知己，是二合；时令温和气候温润，是三合；纸墨搭配合理，相生相发，是四合；突发灵感特别想写，是五合。心神不安动作迟钝，是一不合；形势所迫不得不写，是二不合；天气太热（或太冷），是三不合；工具不称心，是四不合；精神懈怠手感全无，是五不合。乖、合的情况不一样，书作的优劣也就不一样。想要写出佳作，有适合的天气和闲暇不如笔墨精良，有好纸好墨；笔墨称心则不如兴之所至，灵感涌现之时；所有“不合”的情况同时赶在一起，则思维停滞不知如何下笔；如果所有“合”的条件同时具备，则思维敏捷笔感畅达，只要笔感好就没有什么难以表达的。如果笔感不好，那连怎么下笔都不知道。深谙书法的高人，领悟了其真谛却很少或不知道如何将书法要领表述出来，企盼学习的人总是希望写的好的人能把奥妙说清楚。即使有人能说偶尔谈谈，也很难完全说透，基本都是白费唾沫，说不到点子上（正如《老子》言“道可道，非常道。”）鄙人不才，愿意奉献出我所明白的那点东西，希望能够弘扬先贤的风范和法度，启发后学者的视野，去掉那些繁复虚浮的话，让大家一看到我这篇文章就什么都明白了。

（孙过庭的这段话从三个层级阐述了书法创作中影响创作的因素，时、器、志。

时：“时和气润”“风燥日炎”是孙过庭所谓“得时”之外部条件，可将其扩展为影响书法创作的一切主客观环境。包括自然环境、社会环境、人文历史环境等，这些都直接或间接作用于书家，进而影响其创作活动。

器：物即指书法创作中之物质条件，指书写工具材料及其它各种物质手段，是创作活动中的物质载体。北宋欧阳修《试笔》中曾云：“苏子美尝言：'明窗净几，笔砚纸墨皆极精良，亦是人生一乐’。”俗语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此皆言工具材料之重要。只有书写工具上乘、材质精良，方有助于创作成功。

志：“得时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可见“志”最为重要，是书法创作之主导因素，在创作中起决定性作用。按照辩证唯物主义理论，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因而，在创作中，创作主体的“志”便起主导作用。故无论五合中的“神怡务闲”“感惠徇知”“偶然欲书”还是五乖中的“心遽体留”“意违势屈”都关乎创作时的精神状态，都隶属于“志”的范畴。

此处，孙过庭上升到哲学高度阐述了对影响书法创作的因素。也告诉我们，在书法的学习中，好的书写工具及材料是非常重要的，笔墨精良、纸墨相发从古至今皆是书家的追求，因此在坚定学习心志，用功学习之余，在条件允许的条件下尽可能的使用更顺手更精良的书法用品并非矫情，而是书法学习中以及日后书法创作中极为重要的一环。而对书法学习而言，最重要的还是学习的心志和创作时的才思泉涌。

同时，孙过庭也阐述了书法创作中“灵感”的不可确定性。状态实在不好时不妨先放一放，不要一昧强求，而灵感来时佳作则信手拈来。其实，从古至今的佳作何尝不是灵感如泉涌时的偶然欲书呢？

终上所述，孙过庭认为在书法的学习创作中，要重视书写环境、书写工具的选择与改善，更要有坚定的心志和刻苦的学习。并且客观辩证的指出了书法创作偶然性与必然性。不能不用功，也不能不动脑子的死用功。）

代有《笔阵图》七行，中画执笔三手，图貌乖舛，点画湮讹。顷见南北流传，疑是右军所制。虽则未详真伪，尚可发启童蒙。既常俗所存，不藉编录。至于诸家势评，多涉浮华，莫不外状其形，内迷其理，今之所撰，亦无取焉。若乃师宜官之高名，徒彰史牒；邯郸淳之令范，空著缣(jian1)缃(xiang1)。暨乎崔、杜以来，萧、羊已往，代祀绵远，名氏滋繁。或藉甚不渝，人亡业显；或凭附增价，身谢道衰。加以糜蠹（du4）不传，搜秘将尽，偶逢缄赏，时亦罕窥，优劣纷纭，殆难覼(luo1)缕。其有显闻当代，遗迹见存，无俟抑扬，自标先后。

1. 代：本作“世”，避太宗讳。

2. 《笔阵图》：出处存疑，或认为是卫栋（卫夫人）所作，或认为是王羲之所作，或认为是六朝人伪托。《笔阵图》主要讲了执笔方法和七种点画的写法。执笔方法的确可以发启童蒙，而七种点画写法，如横“如千里阵云，隐隐然其实有形”，点“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其实如崩也”，竖“万岁枯藤”等。总体上看，其文字不算粗俗，即使出于伪托，也非近人所能，当出于六朝。另有《题卫夫人笔阵图后》，相传为王羲之作。余绍宋《书画书录解题》说：《笔阵图》其为六朝人所伪托，殆无可疑。作伪者或题卫夫人，或为右军，各本编后，均附载右军《题后》一篇，其文亦甚凡近，就此《书后》词气观之，当亦六朝时人所依托。

3. 中画执笔三手：这里说的执笔图已经失传。

4. 舛；错乱。

5. 湮讹：湮，同“洇”，指墨迹受到污染；讹，错误，误传。

6. 则：表示让步关系，相当于“倒是”。

7. 常俗：本指习俗，这里指世俗。

8. 藉：读“借”，借以。

9. 势评：指书评。

10. 涉：涉猎，这里引申为“有......的嫌疑”。

11. 师宜官、邯郸淳：指那些古代享有盛名却没有遗迹传下的书家群体。简介用不同颜色标出，可以不看，也没什么影响。

师宜官，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师宜官，后汉，不知何许人、何官。能为大字方一丈，小字方寸千言，《耿球碑》是宜官书。甚自矜重。或空至酒家，先书其壁，观者云集，酒因大售，侯其饮足，削书而退。”或谓师宜官南阳人。师宜官在历史上很有名，但书迹不传。

邯郸淳，邯郸淳，字子淑，颖川昆阳人，又谓阳翟人。官至给事中。卫恒《四体书势》：“魏初传古文者出于邯郸淳，恒祖敬侯写淳《尚书》，后以示淳而淳不别。至正始中，立三字石经，转失淳法，因科斗之名，遂效其形。”又云：“汉建初中，扶风曹喜善篆，少异于斯，而亦称善。邯郸淳师焉，略究其妙，韦诞师淳而不及。太和中，诞为武都太守，以能书留补侍中、中郎将，善篆，采斯、喜之法，为古今杂形，然精密闲理不如淳也。”按汉置昆阳县属颖川郡。颖川，今河南省禹州市。昆阳，今在河南省叶县。阳翟，夏禹都焉，即今禹州。

12. 徒彰史谍：徒，只是。彰，彰显。史，著名。谍，书札。此处意指师宜官没有真迹流传下来，后人只能久闻其名。

13. 令范：良好的典范。

14. 空著缣缃：空，白白，徒然；著，记录、标榜；缣缃：本义是书写的细绢，这里引申为历史的美名。

15. 暨：到了。

16. 崔、杜、萧、羊：崔瑗、杜度、萧子云、羊欣都是古代的书法家。

17. 代祀绵远：世祀绵远，指年代久远。祀，年；绵，像丝绵一样。

18. 名氏滋繁：名，有名的；氏，家族，指书家；滋，更加。

19. 藉甚不渝，人亡业显：藉甚，盛大，盛多。《史记·陆贾传》：“陆生以此游汉庭公卿间，名声籍甚。”渝，改变；显，显赫。有的人盛名不衰，身后大放光芒。藉，有释为践踏，引申为受到轻视。这两种翻译我个人倾向第一种，和下文“凭附增价”同样有声名（不过手段不光明）的形成对比。但在古文中“藉甚”作为词语基本都译为“盛大”。

20. 凭附增价：附，依附，这里指依附权势。

21. 谢：逝去，引申为死亡。

22. 糜蠹：腐烂虫蛀。

23. 殆难覼缕：殆，恐怕；覼缕;本义为弯弯曲曲，引申为原委、条理。

24. 俟：等待。

译文：

世间流传七行《笔阵图》，其中画有执笔的三种手式，图画的样子十分怪异，字迹模糊错讹。近来到处流传，可能是王羲之的遗迹。即便不知是真是假，尚且可以用来启发孩童。既然世上流传甚广，就不引用编录了。至于各家书评，大多有浮夸的嫌疑，大多简单描绘一下形象，却不知形成的原理，我编纂的这篇文章也不取用。师宜官、邯郸淳这样的人名望很高，不见真迹，只有盛名流传。从崔瑗、杜度、萧子云、羊欣到现在，更是年代久远，名家繁多。有的活着的时候不受重视，却对自己的书法很有信心，不轻易改变书风，死后却出了名；（有的人盛名不衰，即使身后也大放光芒。）有的一时趋炎附势提高身价，死了以后就没有追随者了。再加上（很多书法作品）糜烂虫蛀不能传世，很多秘藏的法帖也被（大户或者皇家）搜集殆尽，偶然遇到让人欣赏秘藏的机会实在太少，是好是坏众说纷纭，大概是一笔糊涂账了。那些显闻当代的人，他们的书迹还在，不用等待别人的褒贬，作品本身就说明了水平的高低。

且六文之作，肇自轩辕；八体之兴，始于嬴政。其来尚矣，厥用斯弘。但今古不同，妍质悬隔，既非所习，又亦略诸。复有龙蛇云露之流，龟鹤花英之类，乍图真于率尔，或写瑞于当年，巧涉丹青，工亏翰墨，异夫楷式，非所详焉。代传羲之与《子敬笔势论》十章，文鄙理疏，意乖言拙，详其旨趣，殊非右军。且右军位重才高，调清词雅，声尘未泯，翰牍仍存。观夫致一书，陈一事，造次之际，稽古斯在；岂有贻谋令嗣，道叶义方，章则顿亏，一至于此！又云与张伯英同学，斯乃更彰虚诞。若指汉末伯英，时代全不相接；必有晋人同号，史传何其寂寥！非训非经，宜从弃择。

1. 六文之作：六书，首见于《周礼》，清代以后一般指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汉代学者把汉字的构成和使用方式归纳成六种类型，总称六书。普遍采取的是许慎的名称、班固的次序。六书是后来的人对汉字进行分析而归纳出来的系统，也是最早的关于汉字构造的系统理论。当有了六书系统以后，人们再造新字时，都以该系统为依据；作，兴起。

2. 肇：起始。

3. 轩辕：传说仓颉为黄帝的史官，黄帝生于轩辕之丘，号轩辕氏。

4. 八体：指秦代的八种不同书体，汉许慎《说文解字》序“自尔秦书有八体：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虫书；五曰摹印；六曰署书；七曰殳书；八曰隶书。”

5. 尚：时间久远，《史记·三代世表》：“太史公曰：'五帝、三代之记，尚矣。’”

6. 厥用斯弘：厥，代词，指前述各种书体；斯，助词；弘，广、大。指六文、八体的使用广泛。

7. 悬隔：相隔遥远，相差很大。详见商务印书馆《古代汉语词典》1版24印1782页“悬隔”。

8. 所习：指当代所学习（沿袭）应用的（书体）。

9. 又亦略诸：又，表示递进；亦，语气助词；略，省略；诸，“之”“乎”的和音，指代“六文”“八体”。

10. 复有龙蛇云露之流，龟鹤花英之类：复，连词，表示并列关系；龙蛇云露、龟鹤花英，指的是东汉至南北朝时期流行的装饰性书体，多在碑额、牌匾或墓志盖上出现，假托为上古名人利用龙、蛇、云、雨等形状造的字。唐韦续《五十六种书》中做了列举。

11. 乍图真于率尔：乍，相当于“或”，与下文的“或”意思相同，译为有时、有的。（传）李斯《用笔法》：“或卷或舒，乍轻乍重。”有释为“刚刚”，笔者认为不通。；图真，描绘（上面那些自然事物的）形象；率，草率。

12. 写瑞于当年：效仿当年的祥瑞。写，仿效；瑞，祥瑞；当，正，适逢。

13. 巧涉丹青：巧，技巧；涉，关联，这里可以引申为归类于；丹青，古代两种绘画颜料，引申为绘画。

14. 工：精巧，这里引申为功力，功夫。

15. 异夫楷式：夫，语气助词；楷式，法式，法则。详见商务印书馆1版24印《古代汉语词典》

页“楷式”。

16. 所详：我们需要详细了解的，或“这篇文章需要详细论述的”。

17. 《与子敬笔势论》：旧题为王羲之为王献之撰，见于韦续《墨薮》，据张天弓先生考证为后代拼凑。陈思《书苑著华》载《王右军笔势论十二章》，与孙过庭说的十章不合，“十章”可能是大概的说法。正如下文孙过庭的分析，《与子敬笔势论》根本不像王羲之所作。

18. 鄙：庸俗，浅陋。

19. 旨趣：旨意、宗旨。

20. 殊非：绝对不是。

21. 调清词雅：词调清雅。调，指文章的音调。

22. 声尘未泯：声尘，名声和事迹，可以引申为王羲之在文坛的名声和遗作；泯，灭，亡。

23. 致：送达，引申为传递书信。

24. 造次：匆忙。详见商务印书馆1版24印1984页“造次”。

25. 稽古斯在：也引用古人的典故。稽，考察、考证，这里可以引申为引用。

26. 贻谋令嗣：贻，留，给。谋，计谋。令嗣，对别人儿子的礼貌称呼。《笔势论十二章》中说：“今书《乐毅论》一本及《笔势论》一篇，贻尔藏之，勿播于外，绒之秘之，不可示知诸友。”“此之笔论，可谓家宝家珍，学而秘之，世有名誉。”“初学之时，同学张伯英欲求见之，吾诈云失矣，盖自秘之甚，不苟传也。”王羲之学书，当学于父亲王旷，叔父王廙，卫夫人，又取法钟繇、张芝。卫夫人著《笔阵图》，羲之得以书后，何以自著《笔势论》贻谋令嗣使其自秘之深那？以王羲之的身分、地位、襟怀，又怎么会做出如此鼠肚鸡肠的事情？

27. 道叶义方：道，通“导”引导，教导；叶，读“协”，古汉语中就是此字形，与“葉”不同，协助；义方：家教，详见商务印书馆1版24印《古代汉语词典》1851页“义方”。（义方，做人的正道。《左传·隐三年》：“臣闻，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三字经》：“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

28. 章则顿亏：规章法度废止缺失。章，规章、章程；则，准则；顿，倒、废（有释为“顿时、立刻”，不通）；亏，缺失。

29. 一：乃、竟。

30. 又云与张伯英同学：语出《与子敬笔势论》：“初成之时，同学张伯英欲求见之，吾诈云失矣。”

31. 寂寥：空虚，这里引申为不真实。（史传何其寂寥：史传，史籍传记之类。寂寥：寂静，没有声息。我觉得这里的意思是如果王羲之真的有一个叫张伯英的同学，在史籍上怎么会一点痕迹都没有。）

32. 训:典范,准则。《正字通·言部》:“训，古言可为法也。”经:义理，法则。唐.柳宗元《断刑论》:“经非权则泥，权非经则悖。”引申为书法的经典理论。

33. 宜从弃择：宜，应该；从，介词，相当于“因”、“由”，后省略主语“训”、“经”；弃择：舍弃与选择。

34.

译文：

“六文”和“八体”的兴起，从黄帝和秦始皇他们就开始了，这些书体都经历了久远的时间，在历史上被广泛应用。但现在和以前的差距就像质朴和妍美这两大极端一样大。既然（这些书体）不是我们所要研究的（或释为：既然这些书体没有沿用至今），我们就不讨论了。那些“龙书”、“蛇书”、“云书”、“龟书”、“鹤头书”之类，有的是对物象的轻率描摹，有的是对当时祥瑞的简单记录，从技巧上看属于绘画，缺少书法方面的功夫，并非我们推崇的（书法）法则，不是我们所要详细了解的（不是这篇文章需要论述的）。世传王羲之《与子敬笔势论》十章，文辞浅陋，理义不通，详细研究他的主旨意趣，绝不符合王羲之水平。王羲之位重才高，格调清，文章用词语调，清和雅致，文坛的名声和遗作尚存，真迹仍在。他写信、陈事，即便是在很仓促的时候，每每也引用典故。怎么会在给子嗣传训家教的时候，章法、规则欠缺到这种地步！又说（王羲之）与张伯英同学，这就更加彰显了它的虚假和荒诞。如果说东晋也有一个叫张伯英的人是王羲之的同学，怎么史籍上没有一点踪迹呢！《笔势论》既然不是什么经典之作，还是不收录了吧。

夫心之所达，不易尽于名言；言之所通，尚难形于纸墨。粗可仿佛其状，纲纪其辞。冀酌希夷，取会佳境。阙而未逮，请俟将来。今撰执使用转之由，以祛（qu1）未悟。执谓深浅长短之类是也；使谓纵横牵掣之类是也；转谓钩环盘纡之类是也；用谓点画向背之类是也。方复会其数法，归于一途，编列众工，错综群妙。举前人之未及，启后学于成规；窥其根源，析其枝派。贵使文约理赡，迹显心通，披卷可明，下笔无滞。诡辞异说，非所详焉。然今之所陈，务裨(bi4)学者。

1. 达：通晓，明白。

2. 名言：有所指而言，指用明言表述，描述。《书·大禹谟》：“名言兹在兹。”

3. 尽、形：前者本意尽言，后者本意形容，这里都有表达清楚的意思。

4. 仿佛：本意为看不清的样子，引申为大致。

5. 纲纪其辞：纲纪，纲要；辞，文辞。用语言表达其纲要。

6. 冀酌希夷：冀，希望；酌，本以为斟酒，引申为品味之意；希夷，语出《道德经·第十四章》：“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指虚寂玄妙的境界。（老子《道德经》此处还有一句，“捕之不得名曰微”。夷，意为泯灭无迹，就视觉而言；希，意为寂然无声，就听觉而言；微，意为无形，就触觉而言。这里希夷指不可言传的书法之美。此处反复强调书法，很多东西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所以书法之美是需要自己通过反复的练习和不断的思考来领悟的，不能指望什么都让老师说明白。）

7. 取会佳境：取会，本意为迎合，引申为尝试理解、领会。《颜氏家训·书证》：“潘、陆诸子<离合诗>、<赋>......皆取会流俗，不足以形声论之也。”佳境，美好的境界。（取会：取，捕捉；会，领会。取会即领会。）

8. 阙而末逮（未）：阙，残缺，缺少，这里不必通“缺”；逮，达、到。（不知此处“不必”是否为笔误，个见可删。）

9. 将来：将来之人，代指能把书法玄妙说清楚的人

10. 祛：除去。消除。（引申为启发。）

11. 执谓深浅长短：执笔的高低，手指的位置，泛指执笔的方法。

12. 使谓纵横牵掣：对笔运行的各个方向的控制。

13. 转谓钩环盘纡：缠绕、弧转，钩挑等用笔。

14. 用谓点画向背：点画的笔势变化。

15. 会：汇集。

16. 数法：代指上面说的几种方法。

17. 编列众工，错综群妙：两句意义相同，指举出各个领域内的高手。（此处引申为：总结各家之长。）

18. 成规：既定的规范。

19. 析：分析。

20. 枝派：分支流派。

21. 文约理赡：文，文辞；约简约；赡，丰富。（文辞简约，论述详实。）

22. 迹显心通：迹，踪迹，线索。

23. 披：打开，翻开。

24. 裨：补益，有益于。

25. 然：代词，这样。

译文：

但凡心里能想明白的，也不一定能轻易用语言表述；用语言说通的事，也不一定能写出来。大致描绘一下形态，简单概括倒是可以，（我）希望（通过这些描述）能够品味玄妙的境界，（让大家）领会美妙的境界。如果（我的描述）有所缺失（让大家）领会不完整，那就等将来有更厉害的人来做这件事吧！今天撰述执、使、转、用方法的原由，以消除一些迷惑。执说的执笔的高低，手指的位置，使说的是对笔运行的各个方向的控制，转说的是缠绕、弧转，钩挑等用笔，用说的是点画的笔势变化。加以汇集这数种方法，构建到同一个体系当中，列举各个领域的名家，提出一些前人所未能涉及到的看法，用这些既定的法规启发后来学者；探寻、分析每个书家的根源和所属流派。力求做到文字通俗道理丰富，把细节展露出来使人打开文章一看就明白，可以运笔如飞，毫无停滞。至于那些诡辩之词奇异之说，就不说了。只要现在今天我说了的，一定要有益于书法爱好者。

但右军之书，代多称习，良可据为宗匠，取立指归。岂唯会古通今，亦乃情深调合。致使摹搨日广，研习岁滋，先后著名，多从散落，历代孤绍，非其效与？试言其由，略陈数意：止如《乐毅论》、《黄庭经》、《东方朔画赞》、《太师箴》、《兰亭集序》、《告誓文》，斯并代俗所传，真行绝致者也。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师箴》又纵横争折；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誓，情拘志惨。所谓涉乐方笑，言哀已叹。岂惟驻想流波，将贻啴(chan3)嗳(huan3)之奏；驰神睢(hui1)涣，方思藻绘之文。虽其目击道存。尚或心迷议舛，莫不强名为体，共习分区。岂知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既失其情，理乖其实，原夫所致，安有体哉。

1. 但在此处应为连词，意为“只要”。如按副词译为“只，仅”感觉不是很通顺。《失街亭》：“与汝一万兵，去此城屯扎，但街亭危。可引兵救之”

2. 称：称颂。

3. 良：实在、确实。

4. 据：凭借，倚靠。

5. 取立指归：取，提取，取出；立，树立；指归，意旨，意向。此句的意思指王羲之可以树立为学书法的楷模和理想。

6. 岂唯：岂，表反问，难道；唯，仅仅。

7. 情深调合：使书法调和进深深的情感。调和，调味。

8. 摹搨：描摹，拓印。

9. 岁滋：岁，年，引申为时间；滋，增长。

10. 先后著名，多从散落：指与王羲之先后和同时代的著名书法家几乎都埋没在历史的长流中。著名，显出，明显；从，跟随，代指与王羲之同时代的人。这句话前后互文，先后、多从虽然著名，但是最终不能避免“散落”的结局。

11. 历代孤绍：这句话省略主语“王羲之的书法”，译为“王羲之的书法却能历代以单本流传下来，殊为不易。”孤绍：孤，单；绍，传。（我觉得这句结合上一句，是指王羲之同时代的书法家的作品都以散落失传了，只有王羲之的流传下来。此处的 “孤”应指王羲之，指只有他的作品流传下来，而不是说王羲之的作品以单本流传下来。上面不是都“摹搨日广”了么。）

12. 非其效与：不是最好的证明么？效，证明，证据。

13. 止：仅仅。

14. 《乐毅论》：王羲之小楷书。张彦生《善本碑帖录》：“传王羲之书丹于石，四十二行，行十七字，梁时刻石，石随唐太宗李世民葬入昭陵，后为温韬发掘出，石已断裂。末行至海字止。残石宋初为高绅家所得，在宋传有拓本。又传有梁摹本，末刻永和四年十二月廿四日书付官奴竺字。”因此《乐毅论》又称《官奴帖》。褚遂良称其“笔势精妙，备极楷则，列为王羲之楷书第一”。

15. 《黄庭经》：相传为王羲之小楷书。传说此即为王羲之书与山阴道士换鹅者。李白诗“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刻“永和十二年五月廿四日于山阴县写”字样。有唐宋临本传世。

16. 《东方朔画赞》：相传为王羲之小楷书，所传多唐宋临本。末款书“永和十二年五月十三日书于王敬仁（王修）”。张彦生《善本碑帖录》说：“此真迹传为右军书于王修，修死，其母纳入棺中。又云褚遂良右军书目列第三，不知谁是。”“有谓柳公权护命经用此赞笔法。”《东坡题跋》云：“颜鲁公平生写碑，帷《东方朔画赞》为清雄，字间栉比而不失清远。其后见逸少本，乃知鲁公字字临此，书虽大小相悬，而气韵良是。非自得于书，未易为言此也。”

17. 《太师箴》：传为王羲之法帖，今失传。

18. 《兰亭集序》：即《兰亭序》。东晋永和九年（三五三）三月三日，王羲之与谢安、孙绰、支遁等名士四十二人，在山阴（今绍兴）修楔。流水曲筋，诗酒为乐，所作诗集为《兰亭集》，王羲之作序，即《兰亭序》，又称《兰亭叙》《兰亭集序》《楔序》等。《兰亭序》隋开皇间已有智永摹本刻石，李世民为秦王时曾见。贞观间，李世民赚得真迹，后殉葬昭陵。传世摹本甚多，南宋理宗赵昀即收集一百七十种。其中，欧阳询摹本在定州定武军库中初拓，以定武为名，称定武本，最为著名。冯承素摹本真迹，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上有唐中宗“神龙”年号印，称“神龙”本，形神逼肖，最为可据。兰亭真伪之辨，由来已久，迄无定论。因其流传有绪，书法卓绝，没有确凿的证据证伪，则宁信其真。

19. 《告誓文》：即王羲之誓墓之文。张彦生《善本碑帖录》说：“又王羲之书告誓文帖，永和十年三月癸卯九日辛亥告誓先灵。此真迹无传，所传是末书智永二字刻本。”

20. 斯：这些字帖。

21. 绝致：顶尖，最高水准。

22. 写《乐毅》则情多怫郁：多有忧郁的情绪，因为《乐毅论》这篇文章的情调就是表达对乐毅的同情。

23. 书《画赞》则意涉瑰奇：绚丽奇伟的姿态，东方朔本人就是一个奇才，所以写《东方朔画赞》的时候的情绪比较开朗，字形也比较绮丽多变。

24. 《黄庭经》则怡怿虚无：怡怿，快乐，怡悦。《黄庭经》为道家经典，故而写《黄庭经》使人达到玄妙虚无而快乐的境界。

25. 《太师箴》又纵横争折：争折，激烈抗辩，纵横争折指书法有刚直的形态，《太师箴》是嵇康撰写，崇敬了上古社会的淳朴之风，抨击当时社会的腐败乱相。

26. 思逸神超；神思超逸。

27. 私门诫誓：指的是王羲之的《告誓问》。私门，家门。

28. 情拘志惨：情感压抑，心怀惨淡。《晋书·王羲之传》载，王羲之交恶王述，永和十一年去官，在父母墓前立誓，不再出仕。

29. 涉乐方笑，言哀已叹：出西晋陆机《文赋》:“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快乐便开怀而笑，哀伤便哀叹不已。这里代指书法所书法的情感与文意的关系。

30. 驻想流波：想驻于流波，即志在流水。《列子》：“伯牙鼓琴……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乎若江河”。”

31. 将贻啴嗳之奏：贻，遗留；啴嗳，柔和舒缓的样子，通“缓”。《礼记·乐记》：“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嗳。”

32. 驰神睢涣：驰，驰思；神，向往。睢涣:即睢水和涣水，今流经河南境内，旧传其波澜有五彩斑斓之色，《文选.陈琳(为曹洪与魏文帝书〉》:“盖闻过高唐者，效王豹之讴。游睢涣者，学藻绘之彩。”

33. 藻绘：彩色绣纹，这里指文采。《文心雕龙》：“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

34. 目击道存：眼光一接触便知“道”之所在。此语出自《庄子.田子方》:“子路日:'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日:'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

35. 心迷议舛：内心疑惑，议论错谬。

36. 强名为体，共习分区：强名，勉强的命名；共习分区：把本应该区分开来的东西看作一类（亦可以解释为把应该共同学习的东西偏要区分开来）。体，体势。联系上文，只要有点疑问或者不理解的地方（不同之处），就勉强的把书法作品命名为某体。

37. 情动形言：形，赋形于......，描绘。语出《诗经·序》：“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语是情感的表达。

38. 风骚:本义为《诗经》中的《国风》和《楚辞》中的《离骚》，后引申为文章和才情。（风：指《诗经》，骚：指《离骚》。）

39. 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语出《文选.张衡〈西京赋〉》:“夫人在阳时则舒，在阴时则惨，此牵乎天时者也。”本义为人的情绪随着季节变化而起伏，这里借指书法风格时随着情绪变化而变化；本，出自；天地之心，天地的意愿，这里把四季变化比喻成天地的意志。（注：“阳谓春夏，阴谓秋冬”）

40. 原夫所致:这是事物的本源所造成的。原，根源。

译文：

只要是王羲之的书法，大多历代为人称赞和学习，因为王羲之实在称得上是大师，可以把它当做目标追随。这不仅是因为他能够会通古今，更因为他能够把情感和书法面貌深深结合在一起。因此使摹拓、学习他的书法的人与日俱增，在王羲之前后和与他同时代的著名书法家的作品几乎都埋没在历史的长流中。惟独王羲之的作品能够以单本能够世代流传，（唯独王羲之一人的书法作品可以世代流传。）这不是最好的证明么？这里尝试粗浅地陈述王羲之书法经久不衰的几点理由：像《乐毅论》、《黄庭经》、《东方朔画赞》、《太师箴》、《兰亭集序》、《告誓文》等书帖，历代所流传，可以说是真书和行书顶级作品了。写《乐毅》的时候多有忧郁的情绪；书《画赞》的时候字形多绚丽奇伟的姿态；（书《画赞》的时候思绪瑰丽奇妙，）临《黄庭经》使人达到玄妙虚无而快乐的境界；而《太师箴》又纵横挣扎，不委屈妥协；《兰亭》更是各种感情汇集，神思超逸；而写《告誓文》则情感压抑，心怀惨淡。正如《文赋》中所说：“快乐便开怀而笑，哀伤便哀叹不已”。难道仅仅是伫立在流水之畔遐想，才能有舒缓的曲调奏成；神驰睢涣之上，才能有华丽的文章？并不是在特定的情境下才有特定的艺术表现，而是情绪稍动就会立刻变化。即使这些道理这么明显。只要心里有点疑惑，发现和以前不一样的东西，就在强加名号，本来内理相同却要分而习之（疑惑“分明不同的东西却要合并学习”）。他们那里知道《国风》、《离骚》这样的文字语言是情感变化的体现；天地意志的变化支配着四季变化，这些都是影响书法风格的原因。既然失去了对情感的讨论，理论上也就脱离了实际，这是事物的本源所造成的。推究前贤书法成功的原因，哪里有什么体呢。

夫运用之方，虽由己出，规模所设，信属（zhu3）目前，差之一豪，失之千里，苟知其术，适可兼通。心不厌精，手不忘熟。若运用尽于精熟，规矩（闇）谙于胸襟，自然容与徘徊，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亦犹弘羊之心，预乎无际；庖丁之目，不见全牛。

1. 运用：运，运笔；用，前文所谓“点画向背”，代指结构。

2. 规模所设：规模，亦作“规摹”，制度、程式，引申为书法的规则；设，陈列。

3. 信属目前：属，聚目，聚焦，引申为可以看到，指书法规范是客观存在的。

4. 苟知其术：苟，假如；术，书法的通理。

5. 适：本义为到......去，引申为达到......的境地。

6. 闇:通“谙”，熟悉，了解。

7. 容与徘徊：纵放自适。详见商务印书馆1版24印《古代汉语词典》1324页“容与”（容与亦可释为闲适从容。）；徘徊，本以为来来回回地走，回旋不进，这里与容与连用表示进退自如。

8. 弘羊之心，预乎无际：桑弘羊（音祥），西汉理财专家，受汉武帝重用；预，预备，预测；际，边界。整句话指用桑弘羊预测深远表示书者成竹在胸，与下句“庖丁之目，不见全牛”同指书法高超，但庖丁偏重指技艺精熟，对应的是书法技法，桑弘羊的典故对应的是书写的格局。

9. 桑弘羊（音“祥”）：西汉洛阳人。武帝时任治粟都尉，领大司农。后授御史大夫，与霍光领遗诏辅佐昭帝。汉始元六年，昭帝征集郡国贤良文学之士，询以治乱，皆求罢盐铁、榷酤、均输，独桑弘祥以为不可废，因止罢榷酤，而盐铁卒不变。《汉书食货志》称其“析利事入秋毫”。榷酤：汉以后历代政府所实行的酒专卖制度；也泛指一切管制酒业取得酒利的措施。天汉三年，始榷酒酤，垄断酒的产销。后历代沿之，或由政府设店专卖；或对酤户及酤肆加征酒税；或将榷酒钱匀配，按亩征收，等等，用以增加政府财政收入。均输：汉武帝实行的一项经济措施。在大司农属下置均输令﹑丞，统一征收﹑买卖和运输货物。

译文：

用笔结字的方法，即使是由自己掌控，但也有现成的规范要去遵守。“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假如知道了书法的通理，就能够达到兼通各种书体（或技巧）的境界。心中考量不厌其精，手中练习不厌其熟，如果运笔结字都达到了精熟的程度，各种规则法度谙熟于胸，自然就能肆意挥洒与彳亍，做到胸有成竹，下笔有据，自然能够在书写时痛快挥而书作神形焕然。就像桑弘羊理财那样高瞻远瞩，庖丁解牛那样技艺精熟。

尝有好事，就吾求习，吾乃粗举纲要，随而授之，无不心悟手从，言忘意得，纵未穷于众术，断可极于所诣矣。若思通楷则，少不如老；学成规矩，老不如少。思则老而愈妙，学乃少而可勉。勉之不已，抑有三时；时然一变，极其分矣。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仲尼云：“五十知命”、“七十从心。”故以达夷险之情，体权变之道，亦犹谋而后动，动不失宜；时然后言，言必中理矣。

是以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子敬已下，莫不鼓努为力，标置成体，岂独工用不侔，亦乃神情悬隔者也。或有鄙其所作，或乃矜(jin1)其所运。自矜者将穷性域，绝于诱进之途；自鄙者尚屈情涯，必有可通之理。嗟乎，盖有学而不能，未有不学而能者也。考之即事，断可明焉。

1．尝有好事：尝，曾经；好事，本义为爱生事端，引申为书法爱好者，古文中常用作某项活动的爱好者。

2．就：靠近，趋从。

3．随而授之：随，此处应为副词，表随即，接着。接上一句“吾乃粗举纲要”，意思我简单的把一些纲要性的东西教授给他们。此处的随，表达的意思是列举了纲要，并教授给他们。如按下文所译，随译为随时，感觉有点生硬。

4．言忘意得：表示学习者已经深深领会。典出《庄子·外物》：“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语言的表达就是为了领会内在含义，既然已经领会了含义，就不需要再用语言表达出来了。

5．纵未穷于众术：纵，即使；众术，指各种书法技巧。

6．断可极于所诣矣：断，一定；极：至，达到最高限度。；诣，到。所诣，要到达的地方吗，即目标。

7．思通：思考贯通，引申为考虑、研究。

8．学成规矩：练就、养成一定的规范。

9．勉：努力。

10．抑有三时：抑，连词，还、表示轻微的转折；时，阶段。也有将三译为“多”，表达为还有很多时间，但笔者认为联系上下文，三时对应下文三个阶段，不应为“多时”。（同意，此处的三时就是对应下文的三个阶段。）

11．时然一变，极其分矣：到了每个时期都有变化，达到这个阶段的最高成就。然是助词，不用翻译实际意义，这是通用翻译。笔者更愿意翻译为：达到某个阶段的瓶颈时，就应该抓住时机，改变注重的方向。这样似乎更容易理解。（勉之不已，抑有三时；时然一变，极其分矣。整句话连起来理解，意思是在不断努力学习的过程中呢，也分三个阶段。后面的时即对应“三时”之中的时。时然一变，即每个阶段都达到这个阶段的目标，通俗来说，就是每个阶段都有一个质变，质变后随即进入下一个阶段。第三个阶段也达到质变了，也就达到书法的最高境界了。后面随即举例，平正-险绝-复归平正，正是每个阶段质变后进入下一阶段。）

12．至如：表示例举。

13．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这里的未及，指达不到一定的标准，这个标准笔者认为不单单指平正，也指险绝；过之指的是在平正或险绝上做的过分，这里的过翻译为“过度”；通会，指的是将平正、险绝融会贯通。无论具体如何翻译，按照这种思路理解就不会出现偏差，也有人将未及译为做不到横平竖直，其实也完全可以，内在理念其实相同。（通会：融会贯通。孙过庭在书谱中强调的时一种中庸的审美理念。）

14．老：老练，成熟。

15．仲尼云：“五十知命”、“七十从心。”：语出《论语·为政》。（五十而知命也，七十从心：语出《论语·为政》：『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16．故以达夷险之情，体权变之道：以，凭借；达，通晓；夷，平坦，这里引申为平正；情，情况；权，秤砣，指变化的关键点。

17．时然后言，言必中理矣：典出《论语》，《论语·先进》：“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又《论语·宪问》：“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表示抓准说话的时机，不说没有意义的话。时，时机。

18．当缘思虑通审：缘，因为，是......的缘故；审，周密，详尽。

19．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激，偏执，情绪偏激；厉，勉励，磨砺，这里引申为不主动追求什么，没有强烈的表现欲望；风规：风度品格。远：与俗众距离远，即不同流俗。

20．.已下：已通“以”，以下。

21．鼓努为力：努，通“弩”。鼓和弩为物象引申含义，指的是用力敲鼓和用劲拉弓，表示费力的样子。

22．标置成体：标置，标举品第，评定位置，多指自我标榜。详见商务印书馆1版24印《古代汉语词典》92页“标置”，这里的标置成体指表现欲望强，和王羲之的“不激不厉”形成对比。

23．岂独工用不侔，亦乃神情悬隔者也：独，单单是；工，技艺，功绩，指名气地位；用，使用、选用；侔，相等，匹配，这里对比的是前文的王羲之；神情，精神情感，指心态；悬隔，悬殊，这里也指心态上和王羲之差距甚远。

24．鄙：轻视。

25．矜：自傲、自夸。

26．自矜者将穷性域，绝于诱进之途：穷，穷尽；性域，性情的领域；（精神世界）诱进：循序渐进。这里表示自满的人会放任自己的性情，很难再进一步。

27．自鄙者尚屈情涯，必有可通之理：此处的 “鄙”无论是前文的“鄙其所作”还是“自鄙者”，应该更多的是一种拥有更高智慧和更广阔眼界者的谦称，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卑。如《老子》“世人皆有以，独我愚且鄙。”此处的 “自鄙者”应该是由于更广阔的见识和阅历而深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之理，因此而“自鄙”（此处用老庄哲学解释更为合理，孙过庭文中其它部分亦大量引用，翻译成自卑反而不好）。也正因为见识过更高阅历与见识，因此此类人才有更广阔的发展空间。而“自矜者”也正是由于坐井观天而见识短浅，所以发展有限。屈，委屈，压抑；情涯，与前文“性域”意义相近，也指性情。

译文：

曾经有书法爱好者向我求教，我简单的把一些纲要性的东西教授给他们，全都能心有所悟并能付诸操作，可能他们说不出来，但肯定是理解了。就算没能掌握所有的技法，肯定可以达到他们所追求的目标。若论思考理解书法的规矩法度，少年不如老人；但通过训练养成一些规矩，老人不如少年。年龄越大的人越善于思考，学习实践还是年轻人更有努力的空间。刻苦坚持的过程中，也分三个阶段，（每个阶段都达到目标发生质变，质变后随即进入下一个阶段。第三个阶段也达到质变了，也就达到书法的最高境界了。）达到一个阶段的瓶颈，就应该改变方向，不要再钻牛角尖。比如初学分布，只求能把字写平正就好；等到掌握了平正的技巧，就一定要注意造险和救险；掌握了险绝的技巧以后，就能够再回归到平正上来。最初阶段可说是学什么都达不到要求，中间阶段往往抓住要领之后就容易过头，最后阶段才能够把握好尺度，融会贯通。到了这种时候，人成熟了，字也老练了。孔子说：“五十而知天命”，“七十而从心”。所以只有经历过危险和化险为夷，才能体会到变化的道理和时机；就像做事要谋定而后动，行动了就不要失去绝佳机会。孔子就往往在事情发生以后纵观全局再作评论，只要一说肯定就直击要理。所以王羲之的书法多数妙品都是晚年所作，是因为那时候他已经能做到思考严密详尽，志气平和，不偏激也没有过强的表现欲望，书法的品格自然远远超出他人。王献之以后的书家，无不是铆足了劲想去表现自己，想把自己树立成榜样。他们哪只是技巧和运用上不能和王羲之等同，在心态上也和王羲之远不相同了。有人因为见识广泛眼界甚高而看不上自己所写的字，有人则因为坐井观天而认为自己写的好的不得了。自夸者被困在很小的圈子里，注定成就有限。而那些有更高追求而“自鄙者”即使暂时屈居某个阶段也会因为不断的努力而终将成功。哎！世上只有学习了但还不会的人，没有不学习就会的人。结合一下实际，相信大家都能明白。

然消息多方，性情不一，乍刚柔以合体，忽劳逸而分驱。或恬憺雍容，内涵筋骨；或折挫槎(cha2)枿(nie4)，外曜(yao4)锋芒。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贵似。况拟不能似，察不能精，分布犹疏，形骸未检；跃泉之态，未睹其妍；窥井之谈，已闻其丑。纵欲搪突羲献，诬罔钟张，安能掩当年之目，杜将来之口！慕习之辈，尤宜慎诸。

1. 消息：消，减少；息，增长，这里引申为书法当中的变化。

2. 乍刚柔以合体，忽劳逸而分驱：乍，刚刚；忽，又；刚柔、劳逸，这四个字两两对应，刚指的是刚劲，对应的是劳，表达的是劳苦，用力为字自然刚，逸与柔通理；合体、分驱，这两个词为反义，表示一会刚柔并用，一会有些字偏于刚劲，有些字偏于柔和。

3. 恬憺雍容：恬，安静、安然；憺，安稳、泰然；雍，和谐；容，容纳、包容，或译为符合礼法的仪容。

4. 挫折槎枿：折，方折，与圆转相对。挫，顿笔后调整笔锋。槎枿，树木砍后的再生枝，斜斫曰槎，斩而复生曰枿。这里指笔画之间的连接。多顿挫，多方折，笔画连接处如树木砍后再生，说明字的风格相对激烈，与恬澹雍容是相对的，如纵横争。

5. 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贵似。察，观察，这里指读帖。拟，摹仿，即临摹。读帖要细致入微，临帖要尽量与原帖相似。

6. 形骸未检：形骸，指人的形体，外在的身体，引申为书法的点画的具体形态；检，约束，引申为规范。有人将此释为结构，但结构和分布重复，且孙过庭前后是笔法结构兼顾的，这里译成点画形态更加完整。

7. 跃泉之态，未睹其妍；窥井之谈，已闻其丑：泉，本“渊”避李渊讳。典出《周易·乾卦》：“九四，或跃在渊，无咎。”这里指龙跃深渊的形态，指先贤书法的高妙姿态。两句话应该合并翻译，那些没看过前人书法高妙之处却夸夸其谈的井底之蛙丑态尽显。，（《诗经·旱麓》：鸢飞戾天，鱼跃于渊。）

8. 搪突羲献，诬罔钟张：上下句互文，指污蔑冲撞钟张羲献的人。搪，冲、突。诬罔，污蔑，贬低。

9. 尤宜慎诸：诸尤宜慎，对这些言论（或是人）应该谨慎对待。

译文：

书法的变化多种多样,每个人的性格也不一样，一会刚柔并用，一会有些字偏于刚劲，有些字偏于柔和。有的书法表面看起来恬淡雍容，却内含筋骨；有的书法看起来盘曲挫折、破败老辣，却锋芒毕露。观察的时候越详细越好，模仿的时候越像越好。何况有些人临不像、看不清，写出来的字结构涣散，点画不精，没看过前人书法高妙之处却夸夸其谈的井底之蛙丑态早已毕露。他们纵然要冒犯诬蔑钟张二王四位贤人，又怎能蒙蔽当时之人的眼睛，堵住将来人的口舌！喜欢书法的人要离这些人远点。

至有未悟淹留，偏追劲疾；不能迅速，翻效迟重。夫劲速者，超逸之机，迟留者，赏会之致。将反其速，行臻会美之方；专溺于迟，终爽绝伦之妙。能速不速，所谓淹留；因迟就迟，讵名赏会！非其心闲手敏，难以兼通者焉。

1. 淹留：停留，长久逗留。详见商务印书馆1版24印《古代汉语词典》1805页“淹留”。这里引申为书法的慢节奏涩行，控笔缓慢书写，与下文劲疾相对。

2. 翻效：翻，反过来；效，效仿。

3. 超逸之机：表现高妙飘逸的关键。机，事物变化所由、事物的关键。

4. 赏会之致：表达手、笔、心、书四者极度相合。

5. 将反其速，行臻会美之方：两种速度交替出现，是达到众美聚合的方法。将反其速，表达的是一种过程，由快入慢，引申至由快至慢，乃至反复交替。

6. 爽：失去。

7. 心闲手敏：心境安逸闲适，手的反应敏捷。蔡邕云：“欲书先散怀抱。”

译文；

有的人未能领悟涩势的用法，片面地追求速度和力量感；不能掌握快速书写的技巧，还一再强调厚重。要知道，快速书写是表达飘逸感的诀窍；迟涩行笔，则是表达心意与书写极度相合的手段。两种速度交替出现，才是达到众美聚合的方法。一味沉溺于慢速行笔，终究会丧失快速书写中再难重复的那种高妙。能快不快那才是涩行，根本就快不起来，怎么能叫做表达了书写和心意相称的感受？如果不是心情闲适控笔敏捷，难以把快慢同时处理好。

假令众妙攸归，务存骨气；骨既存矣，而遒润加之。亦犹枝干扶疏，凌霜雪而弥劲；花叶鲜茂，与云日而相晖。如其骨力偏多，遒丽盖少，则若枯槎架险，巨石当路，虽妍媚云阙，而体质存焉。若遒丽居优，骨气将劣，譬夫芳林落蕊，空照灼而无依；兰沼漂萍，徒青翠而奚托。是知偏工易就，尽善难求。

1. 攸归：攸，副词，相当于“所”；归，汇集。

2. 遒润：遒，刚劲；润，润泽。指刚劲而润泽，如“折钗骨”。

3. 扶疏：大树枝干四处延展的样子。详见商务印书馆1版24印《古代汉语词典》420页“扶疏”。

4. 凌霜雪：霜雪凌之。凌，覆盖、冒着。

5. 弥：更加。

6. 盖：因此。

7. 枯槎架险：与前文挫折槎枿同义。表达字势险绝，点画苍劲过度。

8. 云阙：云为语气助词，无实际意义。

9. 照灼：闪耀鲜明。

10. 兰沼漂萍：美丽池沼中的漂萍。

11. 奚托：奚，何、哪里。

译文：

假使想要汇集各家长处,首先字一定要有骨力。骨气有了，再进一步使其刚劲而兼有润泽。犹如大树四处伸展的枝杈固然壮观，但冒着霜雪才能更显苍劲；花叶鲜亮茂盛，和美丽的云彩和明媚的日光在一起才能相映生晖。如果字的骨力太强，遒劲润泽不够，就像干枯的枝杈交错在一起，巨大的石头挡在路上，虽欠缺妍美，而体势却是存在的。如果过于遒美，骨气将处于劣势，就像春天树林里飘落的花朵，徒然鲜亮美丽没有依靠；兰沼里飘荡的浮萍，空有青翠的颜色却不知以何为托。由此可知练就一种技巧容易，掌握众多技巧并运用和谐太难。

虽学宗一家，而变成多体，莫不随其性欲，便以为姿：质直者则俓侹不遒；刚佷(hen3)者又掘强无润；矜敛者弊于拘束；脱易者失于规矩；温柔者伤于软缓，躁勇者过于剽迫；狐疑者溺于滞涩；迟重者终于蹇钝；轻琐者染于俗吏。斯皆独行之士，偏玩所乖。

1.性欲：性，心性；欲，喜好。

2.质直者则俓侹不遒：质直者，质朴耿直的人；俓侹，径侹，平直没有变化。指质朴耿直的人的书法少变化。

3.刚佷者又掘强无润：佷，刚愎、违逆；掘强无润，指倔强的人的字挺拔而不够温润。

4.矜敛者弊于拘束：矜敛者，拘谨的人；弊于拘束，指拘谨的人写出来的字也拘束。

5.脱易者失于规矩：脱易者，轻率简慢的人；指轻率的人写字容易没有法度。

6.温柔者伤于软缓：指温和柔弱的人写字的弊病是缓慢而没有骨力。

7.躁勇者过于剽迫：指急躁的人写字容易点画轻率。剽，轻捷。

8.狐疑者溺于滞涩：犹犹豫豫的人写字容易飘忽不定。

9.迟重者终于蹇钝：反应慢的人写字容易失之灵动。蹇，行走困难；钝，反应迟钝。

10轻琐者染于俗吏：浮躁的人写字容易流于俗弊。

11.独行：性格偏执。

即使所学的书法都源自一位书法家，不同的人也变成了不同的风格，无不是随着个人的性情和爱好，随意发挥形成风格：质朴耿直的人的书法少变化；倔强的人的字挺拔而不够温润；拘谨的人写出来的字也拘束；轻率的人写字容易没有法度；温和柔弱的人写字的弊病是缓慢而没有骨力；急躁的人写字容易点画轻率；犹犹豫豫的人写字容易飘忽不定；反应慢的人写字容易失之灵动；浮躁的人写字容易流于俗弊。这些个性鲜明偏执的人都容易过于片面而偏离正轨。

《易》 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况书之为妙，近取诸身。假令运用未周，尚亏工于秘奥，而波澜之际，已浚发于灵台。必能傍通点画之情，博究始终之理，镕铸虫篆，陶均草隶。体五材之并用，仪形不极；象八音之迭起，感会无方。至若数画并施，其形各异；众点齐列，为体互乖。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违而不犯，和而不同；留不常迟，遣不恒疾；带燥方润，将浓遂枯；泯规矩于方圆，遁钩绳之曲直；乍显乍晦，若行若藏；穷变态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无间心手，忘怀楷则；自可背羲献而无失，违钟张而尚工。譬夫绛树青琴，殊姿共艳；隋珠和璧，异质同妍。何必刻鹤图龙，竟惭真体；得鱼获兔，犹恡(lin4)筌蹄。

1. 《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语出《易·贲卦》，意思是观察天文来考察四时的变化，观察人文用来感化天下人。

2. 近取诸身：语出《易.系辞下》:“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说明文字源于生活，所以书法也是贴合自然生活的。

3. 周：周全，周密。

4. 波澜之际:本义为海潮的波浪，引申为书法的起伏，这里又引申为下笔的瞬间。

5. 浚发于灵台：浚，疏通；发，发生；灵台，本为周文王所建台名，《诗，大雅.灵台》:“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这里引申为心灵。这句话指下笔之初心中已有所感。整句话是对“书之为妙，近取诸身”这种结合生活实际的阐释，就算功夫不太好的人，假如能心有所感，把书写和实际联系在一起，也能.......。

6. 傍通点画之情，博究始终之理：上下互文，指上文叙述的这类人，能够旁通、理解点画要表达的情感以及对应的由始到终的技法。

7. 镕铸虫篆，陶均草隶：熔铸，本义为熔化铸造；陶均，亦作“陶钧”，本义为制作陶器所用的转轮，这里引申为陶冶、造就。这里引申为融会贯通；虫篆:亦作“虫书”，秦八体书之一，王莽变八体为六体，又名鸟虫书等。草隶:对于草隶的具体定位当今学术界尚无致意见，一说为初期草书乃为隶书的草写体，因以得名。

8. 五材：古人认为金、木、水、火、土五种材料是组成世界的基本元素。

9. 仪形不极：所创造的形象无穷无尽。仪，样式。

10. 八音：我国古代对乐器的统称，通常为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种不同质材所制。

11. 迭：交替，此起彼伏。

12. 无方：方，范围，限定。

13. 数画并施，其形各异；众点齐列，为体互乖：体势互不相同。这句话亦可以两句合并翻译，到了很多相同的点画同时出现时，笔法和笔势不尽相同，变化多端。

14. 违而不犯，和而不同：违，相互差异；犯，相互抵触。

15. 留不常迟：常，永恒不变，与下文“恒”意义相同。

16. 遣：运用，引申为用笔。

17. 泯规矩于方圆，遁钩绳之曲直：规矩、钩绳都是古代衡量工具，这句话指不受规矩的束缚。

18. 晦：晦暗，不清晰。

19. 变态：万物因变化而产生的不同形态。

20. 无间心手：心手无间。

21. 背：背弃，违背，这里指和王羲之王献之不完全一样。

22. 绛树、青琴：古代的美女，感兴趣可以查查。

23. 隋珠、和璧：两种古代的珍宝。

24. 刻鹤图龙，竟惭真体：描龙画凤，指务求真实地绘画；竟惭，终究不如。刻鹤:亦作“刻鹄”，是“刻鹄类鹜”的缩称。此语出自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比兴》:“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若刻鹄类鹜，则无所取焉。”比喻模仿只徒得其表，适得其反。无所取焉。”比喻模仿只徒得其表，适得其反。图龙:“叶公好龙”的缩称，此语出自汉刘向《新序.杂事五》:“叶公子高好龙，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于是天龙闻而下之，窥头于庸，施尾于堂。叶公见之，弃而还走，失其魂魄，五色无主。是叶公非好龙也，是附庸风雅，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也。”后因以“叶公好龙”比喻表面上爱好某事物。

25. 得鱼获兔，犹恡筌蹄:这句话和上一句比喻同种人，一味只想着重复，而不是深刻理解自己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语出《庄子.外物》:“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竹制而有逆向钩刺捕鱼器。蹄，捕兔的挂网。这里并非对经典的直接应用，原文是告诉我们不能得到了某物就忘掉了所凭借的工具，这里是一个反问，既然得到了美的基本规律，就不要太在乎某家如何如何，而是要运用道理写字。

译文：

《易经》上说：“观看天文，以便察知时序的变化；了解人类社会的文化现象，可以用来教育和治理天下。”况且书法之所以奥妙无穷，是因为它源于生活。假使就算对于用笔的道理不是完全通会；但如果能在下笔之际在心中对所写事物有所感，也能够旁通、理解点画要表达的情感以及对应的由始到终的技法，并融合各种书体的奥妙。明白五种元素是构成大千世界的基础一样变化万千不可穷尽；也如同各种乐器演奏乐曲，给人带来无穷无尽的不同感受。这样的人来写字，很多相同的点画同时出现时，笔法和笔势不尽相同，变化多端。但他写下的第一个点画、第一个字就为整篇作品定下了基调，不会跑偏。笔画虽然形态不同但风格不相互冲突，相互和谐而又不完全一样；不是一味地缓慢或迅疾行笔；燥与润、枯与浓并行和谐。离开辅助工具也能作出合乎法度的形态。虽然不一味追求规矩规矩又在点画里时隐时现。在忘乎法度的时候写出无穷无尽却又符合情感格调的点画，可谓心和手没有一点隔阂。自然可以写的不像钟张羲献四位贤人但又精巧而符合一切法度。譬如绛树、青琴两位女子，虽然容貌不一样但都很漂亮；隋侯之珠与和氏之璧这两件宝物，形材质虽然不一样异却同样艳丽。何必刻意模仿龙、鹤的形态，徒费工夫却终究不如真的龙、鹤；捞到了鱼，猎得了兔，又何必舍不得捕获用的工具，这些人都是不知道目标的可怜之人。

闻夫家有南威之容，乃可论于淑媛；有龙泉之利，然后议于断割。语过其分，实累枢机。吾尝尽思作书，谓为甚合，时称识者，辄以引示：其中巧丽，曾不留目；或有误失，翻被嗟赏。既昧所见，尤喻所闻；或以年职自高，轻致陵诮。余乃假之以缃缥，题之以古目：则贤者改观，愚夫继声，竞赏豪末之奇，罕议锋端之失；犹惠侯之好伪，似叶公之惧真。是知伯子之息流波，盖有由矣。夫蔡邕(yong1)不谬赏，孙阳不妄顾者，以其玄鉴精通，故不滞于耳目也。向使奇音在爨(cuan4)，庸听惊其妙响；逸足伏枥，凡识知其绝群，则伯喈(jie2)不足称，伯乐未可尚也。至若老姥遇题扇，初怨而后请；门生获书几，父削而子懊；知与不知也。夫士屈于不知己，而申于知己；彼不知也，曷（he2）足怪乎！故庄子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老子云：“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之则不足以为道也。岂可执冰而咎夏虫哉！”

1. 有南威之容，乃可论于淑媛；有龙泉之利，然后议于断割：这句话的意思是，见过绝世美女再讨论什么是美好的女子，有龙泉剑那样的宝剑再来讨论什么样的宝剑才能叫做锋利。典出曹植《与杨德祖书》：“盖有南威之容，乃可论于淑媛；有龙泉之利，乃可议其断割。”南威为春秋时期晋文公的美女，传晋文公得此美女三日不朝；淑媛为美好的女子；龙泉剑即龙渊剑，泛指锋利的宝剑；断割本以为切断，引申为锋利之意。

2. 实累枢机：累，牵连，关系；枢机，指枢（门上的滚轴）和机（机关），比喻事物的关键部位，详见商务印书馆《古代汉语词典》1版24印1452页“枢机”。

3. 尝尽思作书：尽思，竭尽心思；作书，创作一件书法作品。

4. 谓：（自）认为，（自）论。自己觉得十分满意。

5. 时称识者：时，当时、当代；称，号称；识者，有见识的人，引申为在书法上有见解的人。

6. 引示：引有率领、邀请、推荐的含义。（引示：拿给他看）

7. 曾不留目：不曾留目。留目，注视、关注。

8. 翻被嗟赏：翻，反而；嗟，赞叹。

9. 既昧所见，尤喻所闻：昧，眼睛不明，这里指看不懂；喻，解释清楚。（既昧所见，尤喻所闻。昧，幽、暗。喻，明。没有鉴赏能力，只靠名气论其优劣。）

10. 陵诮：陵诮，欺凌讥讽。

11. 乃假之以缃缥：乃，于是；假，给予，授予；缃缥：缃，浅黄色的帛；缥，淡青色的帛。指用于装裱的漂亮的丝织品。

12. 则贤者改观，愚夫继声：这里也是互文关系，贤者不贤，愚者真愚，代指前文的“识者”。继胜，本以为承接前人的诗文，引申为附和。

13. 竞：竞相。

14. 豪末、锋端；都指笔锋，这里引申为书法作品。（指那些不懂书法的人，在欣赏书法作品的时候，只注意到一些细微的意外效果，而很少留意到本质上的或者大的疏漏。这整段都在讽刺那些所谓的“识者”。）

15. 犹惠侯之好伪，似叶公之惧真：惠侯之好伪，见虞稣《论书表》:“新渝惠侯雅所爱重(二王书法)，悬金招买，不计贵贱。而轻薄之徒锐意摹学，以茅屋漏汁染变纸色，加以劳辱，使类久书，真伪相糅，莫之能别。故惠侯所蓄，多有非真。”惠侯为南宋朝开国皇帝皇子刘义宗，喜好书法，斥重金购买二王法书，但大多都是假的；叶公之惧真，叶公好龙的典故，这里就不多说了。（讽刺那些不懂装懂而附庸风雅的人。）

16. 伯子之息流波：伯子即伯牙，流波指代高山流水的琴音，这里指钟子期死后俞伯牙摔琴的典故。（伯子之息流波：伯子，伯牙。刘孝标《广绝交论》：“伯子息流波之雅引。”《列子·汤问》：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故称钟子期为俞伯牙知音。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再鼓琴。）

17. 夫蔡邕不谬赏：蔡邕(133-192)，字伯喈（jie1），陈留(今河南开封陈留)国人东汉文学家、书法家，精通音律，有《熹平石经》传世。“不谬赏”与下文“奇音在爨”指蔡邕于爨火中发现良木并制成古琴的故事，事见《后汉书.蔡邕传》。不谬赏即不会错误鉴赏的意思。（蔡邕，字伯喈，东汉陈留（今河南省开封市杞县）人。灵帝时拜郎中，与杨赐等奏定六经文字，立碑太学门外。不久，以事免官。董卓征召为祭酒，累迁中郎将。后以卓党死狱中。蔡邕少博学，好辞章，精音律，善鼓琴，工书画。《后汉书·蔡岂传》：“吴人有烧桐以粱者，岂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

18. 孙阳不妄顾：孙阳就是伯乐，多的不用说了吧。妄，轻易、虚妄；眷，眷顾。

19. 玄鉴：指明察。详见商务印书馆《古代汉语词典》1版24印1778页“玄鉴”。（玄鉴：玄镜。玄，水。玄鉴指高超的见解。）

20. 滞：不流通，停滞，这里引申为阻碍。

21. 爨：灶台。

22. 逸足伏枥：指骏马在马厩中，与伯乐带回的马尸体相对。

23. 至若老姥遇题扇，初怨而后请；门生获书几，父削而子懊：此处两个典故分别指王羲之为老太太题扇助其售卖却被嫌弃而后又被上门请再题与王羲之为一门生在几案上题字却被其父刮去的事迹。

24. 夫伏枥士屈于不知己，而申于知己：指君子在知己面前不拘束于俗世礼节，在不是知己的人面前谨慎小心。典出《史记.管晏列传》:“越石父贤，在缧绁中。晏子出，遭之涂，解左骖赎之，载归。弗谢，入闺。久之，越石父请绝。晏子戄然，摄衣冠谢日:'婴虽不仁，免子于厄，何子求绝之速也?'石父日:'不然。吾闻君子诎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

25. 曷：何。

26.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典出《庄子·逍遥游》，意思是朝生暮死的虫子不知道一个月的时光，春生夏死或夏生秋死的寒蝉不知道一年的时光。晦朔，阴历每月初一为朔，每月最后一天为晦，这里以晦朔代指一个月；春秋，西周前期以前，一年只分春秋两季，这里以春秋代指一年。

27. 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之则不足以为道也：典出《道德经》第四十一章说的是没有见识的人就算听到了“道”这样玄妙高深的真理也会一笑置之，他们如果能理解“道”的重要性，“道”也就不足以称之为“道”了。

28. 岂可执冰而咎夏虫哉：典出《庄子·秋水》，意思是怎么能和活不过夏天的虫子讨论冰相关的事情呢？

译文；

曹植说，家有南威那样的美女，才有权利讨论什么是美妙的女子；有龙渊剑那样的宝剑，然后才能讨论什么样的武器才是利器。这话虽然说的有点儿过分，但却说到点子上了。我曾经精心创作了一件书法作品，感觉很好，拿给给当时在书坛上有名的人看，他们却对（我认为的）作品精彩的地方不看一眼；对（我认为）有失误的地方反而大加赞赏。他们自己没什么见识，只能用所听闻的一点点知识来进行点评。有的人凭着自己年龄大职位高就感觉自己高人一等，随便地讥讽、侮辱我的作品。于是我把作品精装细裱，又题上古人的名号，那些人又立马改口称赞，还有大量什么都不懂的人附和，竞相评赏评论哪里哪里如何高明，很少提到哪里不好。他们和喜欢书法的惠侯和喜欢龙的叶公一样。由此可以想见俞伯牙在钟子期死后把琴摔了，是有道理的。像蔡邕和伯乐从来不会轻易眷顾某样东西，一经瞩目绝不错判正是因为他们的观察细致深入，不被表象迷惑。假使琴材在灶里发出的声音，普通的人听了也感觉不同凡响；千里马栓在马厩里，普通人也能看出来它与众不同，则蔡邕和伯乐也算不上有本事的人。至于王羲之为老太太题扇助其售卖却被嫌弃而后又被上门请再题与王羲之为一门生在几案上题字却被其父刮去的事迹，这就反映了懂和不懂的差别。要知道君子在知己面前根本不用拘束于俗世礼节，在不是知己的人面前却要谨慎小心。这不能怪人家不知道你的优异，还是没遇到对的人。所以庄子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老子说：“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之则不足以为道也。”岂可执冰而咎夏虫哉？

自汉魏已来，论书者多矣，妍蚩杂糅，条目纠纷：或重述旧章，了不殊于既往；或苟兴新说，竟无益于将来；徒使繁者弥繁，阙者仍阙。今撰为六篇，分成两卷，第其工用，名曰书谱，庶使一家后进，奉以规模；四海知音，或存观省；缄秘之旨，余无取焉。垂拱三年写记。

1. 妍蚩：蚩，同“媸”，丑陋。

2. 条目纠纷：名目混乱。

3. 了不殊：了，完全；殊，相异。

4. 苟：轻率。

5. 竟：终究。

6. 撰：杜撰，撰写。

7. 第：按次序。

8. 庶：希望。

9. 后进：后学者。

10. 观省：阅读理解。

11. 缄秘之旨：隐藏机密这种想法。

译文：

自汉、魏以来，写书论的人很多，好坏参杂，名目混乱。有的人净重复前人的观点，和前人没什么不同；有时轻易地提出新的观点，到最后对后来者也没什么益处，只会把浑水搅得更混，有用的东西丝毫没有增加。现在我写了两卷、六段文章，根据各自的作用排列清楚，取名《书谱》，希望将来有后学者将它继承并奉为圭臬，或者能时时观看思考。留一手这种想法，我是没有的。

——垂拱三年